今天星期天,走过来,可以好好看看松树。
我走得很慢,足球场的栅栏就好看。隔着许多纤细的彩色铁栏杆,足球场绿莹莹,很柔软,刚醒过来的目光,刚好可以降落。
道旁的小汽车很好看,乖乖地爬在地面上,像驯服的小狗,各有一身亮闪闪的皮毛。
教学楼很好看,矗在好大的天空屏幕前,好像酒泉蓝就是它独家的摄影棚,努力挺胸昂首,让我仰望之间,勃颈上积压的那股子浊气,全都朝天冒光。
玉皇阁很好看,永远张开翅膀,飞檐,对,三层!你猜它站在那里,每天有多少个飞翔的梦在斗栱上缠绕?
雕像孔子的样子也好看,那么大年纪了,那么高的名望了,那么受人崇拜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我们的玉皇阁面前,成年累月拱着手,冬天一整夜寒气中拱着手,面带谦恭的微笑。正因为这样,我心中经常不免对这尊雕像有点儿意见——应该至少让孔老师坐下来,身边摆一张茶几,泡一盏茶,茶叶我来拿,茶水酒泉中学的高中生轮流提,然后在茶几另一端,雕上一方跟孔老师那方坐席同样大小的席子,顽皮的孩子,心有所动的孩子,路过的孩子,放学的小学生,都可以照孔子那样跪坐下,照着两千年前的中国人那样摆个放松的姿态,与跟自己差不多高低的孔爷爷面对面,念一念桌面上刻好的一句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或者就严肃一点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最好看的是孔子眼前那两溜儿大油松树,还有左右向东西两边延展开的两列大樟子松。
我喜欢油松。好些年前它们还小,荫在两列高大的钻天杨下面,钻天杨树干青白,油松枝干暗红,钻天杨树叶大而合掌,正面翠绿反面泛白,油松松针一冬暗绿沉沉,初春季节偷偷在丛针尖冒出些嫩生生的新绿。这样,一年四季,这两排树,就相应纷呈斑斓之色,看不尽,道不明,爱不够。
有年我妈妈来我这儿,到肃州市场买了一大块猪肉给我们包饺子,走到玉皇阁休息。正好我做完课间操走过来,就看见她坐在阁前的台阶上笑容溢出来,跟我说,真是好呀,这些个树,这么大,这么旺。能得我妈称赞的事物,错不了,美。
后来这些大白杨就被砍掉了。
那么大的两排子树,百十来米长,简直是一条绿洞。大夏天从外面进来,透骨彻髓地一阵凉爽,简直跌进了神仙洞府。放学了,学生穿过那个苍青碧绿的甬道,个个眉清目扬,腰肩舒展。有一夜,学生考中了请客,我贪嘴,多饮三四杯,三更后方归,摇摇晃晃走进来,浑身舒泰,心如凤羽,就一棵树一棵树抱一抱,猛然间撞到松树上,想起来辛稼轩的好句子: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我念念叨叨,感到自己是个云中客,是头松间鹿,闲散得千古少有。哪里是我推松树撵它走?真正是它挡我路,问我醉个什么。
绿洞没了,油松越长越大,成了今天早晨这个样子。那一年韩军来酒中苑讲课,我跟他坐车进得门来,他喝一声彩,叫道:这么气派的松树,嗯,配得上你了。我心说:韩兄,咱们这两排欢迎贵客的队列,华丽吧?又想韩军这个人的眼睛里有我的大油松的姿态,他站定语文课堂南北传道,当然的。
教语文的人,不可能对这龙蛇夭矫的精灵没有感觉。我想还是应该请来辛弃疾先生也讲一课,专门给少年们站在这里诵一首他拿手又调皮的作品:“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我查过,辛弃疾说的“龙蛇影”,指的就是松影。白杨树还在那一阵子,我家住个四十几平米,星期天我到外面上一节课挣个八块钱,三九天上完课,骑自行车穿过这些树,我就默默念诵:“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就会吹口哨,吹李娜那首《咱哥》:“咱哥能耐大,能把破盆改成锣。皇帝老儿骑大马,一炮叫他回老家!”
油松长大了,来个领导,说这条道儿应该叫人才大道。把地面全铺成机器切割好的螺纹石板,下面深挖三尺,垫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第二年,松树们就不肯再冒嫩嫩的松针。会议厅旁边的一棵,干脆夏天也撑着干枝子,就挖了。我写一篇杂文说酒泉跟嘉峪关那样的工业城市的差异,提到了这棵松树。后来我那个报纸专栏给关闭了,说有个觉悟高的干部反映了问题,主编作了检讨。唉,好对不起人家。好在学校把松树下面的空地掏了掏,重新换了树脚脖子上的套具,这几年又缓了过来。
我出外,跟一个领导同行,车过秦岭,看不见甘肃了,他幽幽撂了一句:你们学校把那个松树两行的道路叫人才大道?太直白了吧?
我看看渐渐远去的西边秦岭,说:好名字多着呢,不知让不让我取?
现在走在“人才大道”上,看松树好看,我笑了:我还是不要给这儿取名字了。好看就行了。
又一年,有个人忽然建议:我们的人才大道,怎么有这么好几棵松树歪歪斜斜?这个不好吧?就有人为这句正确的话服务,用了绳子拉那几棵横着长出去的松树。绳子拴了两年,松树还是个犟板筋的马驹子,拉不回头,也就罢了。
不过他这个高论一出现,我专门注意上了这些橫斜过半空的松树,它们夹在基本挺直的兄弟们中间,拧着矫健鼓荡的身子,斜斜伸向大道上方,渐渐跟那些撑展开来的松枝绿影交融,已见出当日绿洞再现的架势。它们似乎比站直的松树更多了经脉里的活力,好旋转,喜精悍,专爱往你不让它去的空处探个究竟。它们似乎更优美啊,斜斜地推送着一股股降龙十八掌的“飞龙在天”之气,让我迷醉神旺。只要有点儿时间,我就想拍一张,可拍完了,每每词穷,不知该用什么句子来说说它。
我喜欢青草挑起来,又向四下里弯弯地垂下去,曲线悠扬。我也喜欢操场边新疆杨站得笔挺,在夏夜里刷啦啦一片涛声。椿树老迈,榆柳从不知道哪里忽然冒出不同于大树上的成串新叶片,我还是欣喜不已。
万物各有情态,我们才富足。
这两天班上有个爱睡觉的女孩子惹我生气。今天她主动坐到没有桌子的中间过道听课。她一直拒绝交作文本。前两天主动给我一个本子,写《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那一篇课文里边那个抓着栅栏微笑的犹太女孩子的微笑,洋洋洒洒,洋溢着她一脑门子稀奇古怪的浪漫善意。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想着这个事儿,走过横斜有姿的松树,心里舒坦。
又及:2000年我从陕师大进修回来,写了一组七言诗和诗话,其中有一首,说起了这些松树。这儿重新拿出来晒晒太阳:
甬 道 松 雪
进门不闻车马隆,万片碎琼飞园中。
两列葱茏起青雾,一行坦荡挟苍龙。
贤者佩玉骨磊落,隐士披素度从容。
陈力就列气轩昂,威仪穆穆听洪钟。
好幼稚。笨。勉强算一首诗。
斜斜长成一棵松树
丈量自由的尺度
龙影站起来
攫取你
你是没有谜底的神秘
在学校头顶之外
一条看不见的山谷
我要画天空的对角线
我不是
谁的计划书
我是我的花蕊
呈上唯一的蜜
用我斜斜的痴迷
横过面色干枯的规矩
你们成了丰富
你们都在别人不在的地方
跳舞
我是那支谱曲的笔
正如你
这一支旋律
我是自己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