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奶奶不在了,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享年81岁。
为什么说奶奶坏,因为她实在不像很多书里面的老人慈祥善良,一脸和气。她霸道,不讲理,撒谎,喜欢偷东西,是个十足的坏人。
记忆中的奶奶总是精神气十足,一抹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黑色的发卡,别在脑后。宽大饱满的额头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想奶奶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在奶奶那个年代,女人以小脚为美,从小便缠了三寸小脚,以后干不了农活。而奶奶却意外有一双大脚,正是这双大脚,奶奶辛苦了一辈子。
奶奶是个做事勤快有点急性子的人,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像一根陀螺,日夜不停的转,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疲惫,直到她老了,眼睛不好使,便怠了下来,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出生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那时候家里缺衣少食,年幼的奶奶便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长大,吃糠喝水,什么树叶子,树皮,野菜,能吃的都吃过。
奶奶后来总是说,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嫁给爷爷,又经历文化大革命,三年自然灾害,残酷的岁月,磨练出奶奶坚韧的性格。
小时候常常和奶奶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一边编着草绳,一边听她讲以前的事。
奶奶很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可能是太小,记忆太痛苦,奶奶选择性的忘记了。所以我对奶奶娘家的事知道的很少,只知道奶奶姓李,还有一个妹妹,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
奶奶讲得最多的是嫁给爷爷后的苦日子,一生生儿育女,吃糠咽菜,还要经受爷爷的殴打。但是从奶奶的故事里,我断定奶奶不是一个好人,因为她总是变着法子从公家偷粮食。
爷爷家本是个大家族,兄弟四个,爷爷排行老二,都说老二没人爱,爷爷同样不受太奶奶待见。家里几个儿子,脏活累活都是爷爷奶奶干,却分不到什么口粮。
那时候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已经出生,看着家里四个娃嗷嗷待哺,饿得直哭,窝囊的爷爷只能一声不吭的抽闷烟,奶奶便动起了公家粮食的主意。
她每次出去割谷,都穿上又大又长的长衣长裤,将袖口和裤腿用绳子扎起来,活脱脱成了一个个的布袋子,只不过这里面还装着她瘦弱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
奶奶割谷很快,总是甩出别人很远,当她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便一边割一边偷偷把稻谷往裤腰袖口里塞,边割边塞,等谷割完了,她的四肢也塞得满满的。
刚开始被发现,人家让交出粮食,奶奶便闹,哭爹骂娘,说自己没偷。有本事就搜身,骂人家流氓。
被揭穿后,她又开始哭惨,说家里孩子饿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不让她拿粮食可以,如果孩子饿死了就要负责。发现的人不想摊上事,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奶奶除了光明正大的偷之外,背地里也偷。
那时候粮食收走后,公家会派人去田里拾,拿回来和割回来的放一起,而私人是不能随便拾的。因为那是国家的地,国家的粮食,就算在地里碎了烂了糟蹋了,各人也是不能拾的。
可是奶奶偏要去拾。
她每天半夜四点从床上爬起,拿个蛇皮袋子和镰刀踏着露水就出发了。她一个田里一个田里搜,借着天边微弱的晨光,像鬼子进村扫荡一样,一根稻穗都不留下。
奶奶专挑刚收完还来不及派人拾的田,只有这样才能拾到粮食,当然如果旁边有割了还没来及收走的稻田,奶奶绝忘不了顺手牵羊捞上一些回来。
天还未亮时奶奶提着她的战利品回来了,满满半袋子。那时大家还没有起床,不会发现她去拾稻穗了。就是这一个个的早上,奶奶用捡来的稻穗养活了爸爸和伯伯、姑姑们。
在奶奶偷拾稻穗回家路上,曾经还遇到过一件诡异的事,奶奶叫那鬼打墙。
有一天奶奶照例捡完稻子往回走,经过村前头河埂时突然两眼一摸黑,像是有看不见的手捂着两只眼睛,身下的腿也不像自己的,她拼命的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头,一直在那几道田埂边打转。
奶奶心想,完了,这是遇到鬼打墙了。村里河埂上曾经埋过几个婴儿,再加上奶奶做的是不正当的事心虚,让小鬼盯上了。走了半个钟头,奶奶心一横,不走了,坐在地上开始骂。
骂那些小鬼没本事,专欺负妇女,说自己也是无奈才出来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骂了十来分钟,可能那些小鬼觉着没意思,便一溜的走了。于是奶奶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提起袋子就往前冲,几分钟就冲回了家。
我想这是上天对奶奶的警告和惩罚,让她悔过做个好人。但奶奶并没有,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除了稻穗,奶奶其实什么都偷,她偷公社的馒头,地里的红薯,大锅里的花生,凡是能糊口的她都忘不了藏几个在衣袖里拿回来给父亲和几个姑姑吃。
那时候家里总是缺粮,大家都是吃的大锅饭,按劳记工分,可是公家的粮食总是吃不饱,父亲、伯父还有几个姑姑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父亲从小身体不好,个不高,大概是那时候营养不良的后果。
除了偷东西,奶奶还很霸道。
有一次爷爷管的牛没看好,把临村的庄稼糟蹋了一大片,爷爷惊慌失措的跑回来告诉奶奶。奶奶二话没说,从村里的秧田里拔了一担央苗直奔出事地点,又是将糟蹋过的秧扶正,又是补插,最后算是马马虎虎将坑填了,但是这补插的和原来的怎么能一样?
邻村发现后过来理论,要我们赔粮。奶奶不依,理直气壮的说已经补好了,他们再闹就是他们不讲理;还说这是那头牛造的孽,要罚也是罚那头牛,要赔找村长去,罚它一天草粮。奶奶嗓门大,又是一女的,人家见胡搅蛮缠不过,只好悻悻的走了。
奶奶不光霸道还很吝啬要面子。
后来农村集体化结束了,爷爷奶奶有了地,日子开始好起来,不用再为吃不饱肚子去偷东西。但是伯伯结了婚,爸爸也到了已婚年龄,家里还是破房子一间,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看着隔壁买了砖,盖起了红砖房,奶奶便心动了。
但奶奶没有买砖的钱,又不好意思去找人借,她便决定自己烧。她带着一家老小,挖泥,晒干,成型,拖到村里砖厂日夜守着一块块烧。
一锹一锹,愣是烧出了几万块红砖,盖起了两间蓝瓦红墙的大房子。一间给大伯一家,一间给父亲作新房,自己和爷爷住在原来的土房子里。
奶奶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辈子要强,做事雷厉风行,也受了一辈子苦。
父亲和大伯总共生育了九个孩子,累垮了他们,也累垮了奶奶。
堂哥堂姐从小是在奶奶身边长大,吃喝拉撒都是奶奶管,虽然我们几个没有和奶奶一起睡,但小时候记得最深的便是冬天的早上,我们几个站在床沿上,一个一个排队让奶奶穿棉衣棉裤的情景。
年轻的时候奶奶只知道做事,从不扯闲话,仿佛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奶奶七十几岁的时候,身体还像年轻时硬朗,路走得飞快,帮忙扎稻草,收稻谷,一刻也不闲着,只是爱犯困,爱说话了。
没事时,她便坐在一张大藤椅上,给我们唠叨过去的苦日子,我们在外上学时,她便静静的坐着,看着门外,眯着打瞌睡。
奶奶去世的前几年变得不爱动了,常常感到疲惫,眼睛也不好使,总是认错我们,也变得更加爱唠叨。
她总是一遍一遍讲爷爷对她多不好,怎么用扁担打她,怎么自己偷偷吃独食,自己受了多少苦……她好像要把自己这一辈子受到的所有委屈所有苦都倾泻出来,这样她便不这么苦了。
刚开始我们也很同情奶奶,可后来听得多了,麻木了,变得有些反感。不再没事往她屋里窜,相反总是躲着她。奶奶更寂寞了,她心里的苦没人说,没处诉,只能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望着门外发呆,眼里满是落寞。
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回家的时间更少了,每年就只有寒暑假回来一趟呆一两个月。每次回去她都会把我拉到她屋里将姑姑们买的好吃的拿给我,一遍遍地问我学校里的事。
我以为奶奶会一直活着,等我毕业赚钱,给她买从没有吃过的东西,带她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听不是她那个年代的故事……可是在我大四毕业的那个暑假奶奶走了,那个坏奶奶走了。
奶奶走的时候还是精精神神的,头发梳得溜光,闭着眼睛,像是永远的睡着了。从来没有看到奶奶这么乖过,她总是不停的唠叨,让你注意这个,小心那个。她有一辈子操不完的心,一辈子说不完的苦。
奶奶走了,那个为了儿女不要脸面,好强霸道的坏奶奶走了。她走的那天,从没哭过的父亲哭得一塌糊涂,从此以后爸爸成了没有妈妈的人了。
奶奶的东西都被整理出来,只剩下空洞洞的屋子。我的心也跟着空荡荡的,从她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常坐的那张竹子做的老人椅映入了眼帘,椅背已经磨破,用一块布补了起来,椅两边的扶手也磨得亮光光。
老人椅静静的站在那里,对着小屋的木门,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瘦弱的身影,落寞的陷在椅子里,看着窗外的,盼望着什么。不知不觉,一行热泪从我的脸上划过,流进嘴里,涩涩的。
今天是奶奶离开的第五年,我脑海中还时常出现她坐在老人椅上和我唠嗑的情景。我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托着腮,耐心的听着;她头发别在耳后,面色慈祥,微笑着;门外的夕阳很红,暖暖的阳光像纱倾斜着洒在我们的腿上,那画面很美很温暖。
“坏”奶奶,走了,在我心里,她却是最好的奶奶。奶奶,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