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游峰下山,可就比上山舒服多了。
当然,上山走天游脊背的那条路是单行线,下山只能走盘桓于后山的林荫路。那条路据说是给民国时的委员长蒋先生修的,因而下山处立着一个石牌坊,上边就写着“中正公园”。
民国时当地官员为奉承委员长斥资修建了这条后山上山的石板路。谁知天不随人愿,偏偏那年委员长去了西安,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事变。历史在那个年头突发了大的转折,原有的秩序改变了,本不应遇到的遇到了,本不应错过的错过了。而这条路,因为太有奉承意味,因而如今在各路导游嘴中,变成了拍领导马屁的马屁公路。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中,这条公路没有等到它想奉承的游客,但它确也是如今游客的福祉。由那里下山要舒缓许多,四周林木茂盛,很是幽静,唯一的遗憾是看不到曼妙的九曲溪,让风景回归到了寻常的平淡。
下至九曲溪畔,在卵石累累的河滩稍歇,而后走回到进山的来路,前边有一个岔路口,路旁有个指路牌,指示着武夷精舍的方向。那是一条上山的石蹬道,穿过一条被葱茏绿意遮掩得有如隧洞般的小路,不远的尽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巨大草坪,那里便到了隐屏峰下。路的一边立着一座牌楼,题写着“武夷精舍”,另一边有一尊石像背对着我们。转到石像的正面,一个老者正扬着枯槁的手向着更为开阔空旷的草坪空间侃侃而谈。
石像基座上写着“朱熹”,1130-1200年。
这个被周遭葱茏繁茂高大肆意的绿意所围裹着的巨大开阔的草坪空间,似乎就在说明着一个人工秩序的存在,那是日日修剪、耐心打造出的一个结果。望着这片与自然存在着巨大反差的草坪,我慢慢体会到了,那个老者扬着枯槁的手侃侃而谈的意味,这便是教化,这便是教化的意味,懂得它,就会让我们与粗野有所不同。
这里,就是朱熹当年著书立说、广收门徒、聚众讲学、教化生民的地方,这里又被当地人称为朱熹园。
南宋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53岁的朱熹在武夷山九曲溪畔大隐屏峰脚下的这里,创建了武夷精舍。
朱熹一生办过许多书院,其中最重要的三所都临近武夷,这座武夷书院之前,他在南平办过寒泉精舍,之后在建阳办过考亭书院。而就朱夫子亲临这三个书院讲学的时间点来讲,武夷书院无疑是更有魅力的,因为那本对后世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四书章句集注》,有两本集注——《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已经成书,并在此前一年开始刊印,剩下两本《中庸章句集注》和《大学章句集注》就是在这时这里写成的,这段时间是朱夫子思想最成熟、创作最勃发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就是这样的山水陪伴着他。
书院正门匾额写着“天性达学”,这说得自然是朱夫子。两侧檐柱上有抱柱的楹联,“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这说得自然还是朱夫子。至于下联中的“亿万世”是否有些过于夸大了呢?人类进化历史不过四百万年,人类文明历史不过五千年……亿万年,那是山河演变的时间历史。
能立“亿万世”的“一定之规”,于其说来自与人的思想相关的哲学,不如说来自与人的思想无关的物理学,我们的思想,还是多去想想下一个百年吧。
上联这里,给朱子一个“集大成”和“续绝学”的人生概括,或许就够用了。
准确的说,朱子应是闽学的集大成者,他所续的“绝学”承自杨罗闽学,源于二程洛学,也便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程朱理学”。而二程生活在北宋前期,朱熹生活在南宋前期,他们之间有着将近百年的时间跨度,他们之间的传承是通过五代人的学习、教诲完成的。
大家或许都听说过“程门立雪”的典故,这里的“程门”便是二程之一——伊川先生程颐的书房之门,“立雪”的两位等候先生打坐的学生,便是游酢和杨时。他们都来自福建,都是程门四弟子之一。其中的杨时,是南剑西镛州人,就是如今的福建三明。杨时在二程那里学成归来,回到老家收徒讲学,将二程洛学带到福建,并在那里开枝散叶,他也因之成为闽学始祖。
杨时最有名的弟子罗从彦,也是南剑人,罗从彦最有名的弟子李侗,还是南剑人。杨、罗、李三人被后世称为南剑三先生,他们之间是一种上下师承关系。如果后世不勃发,这样久远前的传播脉络是很难被历史所铭记的。我们的历史中,像这样的传播路径会有许多。北宋时期,二程洛学就曾被广泛传播到四川、两湖、吴闽等地,理论上来讲,这些地方都会存在许多这样的师承途径。但只在闽地,出现了那位傲视古今的“集大成”者,他师承自南剑三先生,自然三先生也理应被铭记。
师从罗从彦的李侗,有个同班同学叫朱松,而他,便是朱熹的父亲。只是这位父亲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一生传授的二程之学,会在自己儿子那里真正做到了,光宗耀祖地发扬光大。
如今的武夷精舍无疑是后建的,有着一目了然的新,或者说是懒得去做旧的新。这里称为朱熹纪念馆,或许更恰当些。当然,如果真这么实诚地叫了,怕也就更没什么人来了。如今的精舍有两进院落,前一进院落的厅堂,便在做着朱熹生平的介绍。其实那个纪念馆没什么可聊的,倒不如停下脚步来,了解一下那位光耀古今的人物。
没到武夷山之前,我是不知道朱熹是福建人的。
去江西婺源时,那里也标榜着“程朱故里”,我潜念中便以为他是婺源人。当然,人家的意思是二程与朱子的老家都在婺源,这里的“故”,是需要讲许多故事,才能圆通的“故”。
朱熹的父亲朱松,确应是婺源人,他考中进士之后,便一直调任在如今的福建工作。其后没几年,就爆发了靖康之变,宋室南迁,衣冠南渡,我想朱松也应是在这个时代大背景下,将自己的家小从江西婺源迁往了福建尤溪。而这个尤溪在宋时,就归属在南剑州,那里产生了南剑三先生,是闽学的大本营。
朱熹就出生在福建尤溪,只不幸的是,他年仅13岁时,父亲朱松就去世了。但不能不说朱松的人缘真是好,他自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理学家,又与著名学者胡宪、刘勉之、刘子羽等相友善,与三先生之一的李侗是同学,这都为小朱熹打下了广阔的人脉。
朱松临终前,将自己的妻儿托付给了崇安好友刘子羽,小朱熹便随着母亲迁居到了崇安。这个崇安,便是今天的武夷山市,朱熹的人生自此便与武夷结下了不解之缘。
前篇文章《朱夫子的水帘洞》中,曾讲述了我的武夷水帘洞之游,在那里的三贤祠中就与夫子有过一面之缘。确切地说,那个水帘洞书院是夫子上学时学习的地方。在那个书院里,夫子还不是夫子,而是学童。在那个书院里,教授夫子学问的夫子,是屏山先生刘子翚(huī),他是朱熹的老师,也是刘子羽的胞弟。
刘子羽视朱熹为子侄,在自家屋舍旁筑紫阳楼安顿朱熹母子,又请自己弟弟刘子翚以及胡宪、刘勉之等学养深厚的朋友来教育朱熹,后来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朱熹也不负众望,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19岁的朱熹考中进士。在初涉仕途中,朱熹逐渐意识到,“妄佛求仙之世风,凋敝民气,耗散国力,有碍国家中兴”。其后,他决心拜李侗为师,承袭二程“洛学”的正统,这也奠定了朱子学说的基础。
朱熹所处的时代,正是佛道盛行的时代。朱熹以二程理本为基础,吸收了北宋理学大家周敦颐与张载的学说,并圆融佛道思想,最终构建出自己宏大的思想体系。这里谈论朱熹的思想终是有些班门弄斧了,或许说说他的影响,会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人生价值。
还记得那本集夫子毕生心血写成的《四书章句集注》吗?《四书》一名,就是由朱子框定的。这本《四书章句集注》,在元皇庆二年,即1313年,被元仁宗诏定为科举取士标准。并在元明清三代逐渐成为统治者官方认定的,流行于社会的意识形态范本。
不管是好还是坏,我们封建社会晚期的精神气质,就是通过这本《四书章句集注》铸造着。
如今书院二进院落里,有原来书院格式上的复原。
正面高大的北房叫仁智堂,这里是书院教书的地方。房内中堂高悬着先师孔子像,两侧墙上写着“忠孝廉节”四个大字。如今这四个字虽然是PVC成型挂在墙上的,但原迹据说也出自朱子之手。
南宋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朱夫子从福建造访岳麓书院,与张栻交流学习,并开启了史上留名的“朱张会讲”。这也是张栻所代表的湖湘学派与朱熹所代表的闽学,在学术上的一次碰撞与交流,对两派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
据说结束那次为期两个月的会讲之后,朱子在临行前,应张栻之请,为岳麓书院留下了“忠孝廉节”四个大字。也有人说这字应出自文天祥,或许这四个字是吧,但朱熹留字岳麓书院已然成为佳话,那也是他思想的一次凝练。如今这字又被从岳麓请回到武夷,或许也是交流碰撞结果的另一个延续呢。
朱夫子大概是非常喜爱这个武夷书院的,他为这个书院留下过十二咏,即十二首五言绝句,基本每个建筑都留下了一笔。如今这《武夷书堂十二咏》就题写在仁智堂对面,二道门后山墙墙背面的一侧。
其中写仁智堂的一首是:
我惭仁智心,偶自爱山水。
苍崖无古今,碧涧日千里。
我觉得我的仁智之心还是不够的,因而不能像孔圣人那样“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追随先师,但远未达到先师的境界,也就偶尔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爱爱山水吧。这明显是夫子在自谦呢。
这里的“苍崖无古今”,个人觉得不是苍崖没有过去和未来,而是我们人世的古今千年于“苍崖”来讲太过短暂,有如白驹过隙,不值一提,这里的苍崖或许就象征着永恒。“碧涧日千里”,就应是眼前的那条九曲溪了,它一日就能走过千里。或许你也能看到,这是人世间的日新月异,不去追赶,就要落后。
这一静一动,或许就是朱夫子对于山水的感悟吧?
此诗便是仁智堂得名的由来,也是朱夫子理解山水的境界。夫子有幸,生活在这样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中。山水就在那里,如何去理解它,是要见仁见智的。或许夫子认为,即便在山水中,也是有变的,有不变的,那个不变的永恒的,或许便是他所追求的“理”吧。
仁智堂外,东西厢房里,各保存着一堵土墙。据说当年书院的遗迹,就只剩下了这两堵明时的残墙。那两个厢房,左边一个门额上题着“隐求”,右边一个门额上写着“止宿”。隐求室,是当年朱子自己的卧室,止宿寮,是夫子接待来访师友的客房,这也都有诗为证。
隐求室
晨窗林影开,夜枕山泉响。
隐去复何求,无有道心长。
止宿寮
故人肯相寻,共寄一茅宇。
山水为留行,无劳具鸡黍。
还是山水,如果不做说明,这直白的小诗我可能会认为是陶渊明写的,而不会出自一脸刚正的理学家之口。我好像突然间发现,入世这么深的大儒,居然也有求隐之心。问题是,大儒是突然才有了求隐之心呢?还是他一直就隐居在这片武夷山水之中呢?
我来武夷,才知道朱子是个福建人;我来水帘洞,才知道朱子在武夷度过了他求学的少年时光;我来武夷精舍,才知道朱子立业也在武夷。我以为他只是武夷的过客,他的学说应该立足于朝堂之上的。但他却是一直扎根于这片山水之中的,这片养育他、滋润他的山水之中的,他一直就在这里,甚至外放为官,倒不过是短暂的离开。
朱熹在第一首武夷精舍中写道:
琴书四十年,几作山中客。
一日茅栋成,居然我泉石。
朱夫子的这些小诗,我是从仁智堂出来时才发现的。那个二道门的后山墙上,一侧写着夫子的民本思想语录,一侧便写着这十二首小诗。与那些和治国理念相关的语录相比,夫子的这些小诗,倒更像是他处在这里时的真情流露。那些语录是写给国家的,这些小诗是写给这个小小的空间的。
那时这个院落是无人的寂静,天无比的蓝,清澈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一首接着一首地读那些小诗,就仿佛听到了夫子,一句又一句的唠叨,诗中的夫子,是与我们意识中为大儒的夫子所不同的,在这里时,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爱写小诗的凡人。
我在那个院落里,看到了夫子推窗看到的林影,听到了夫子夜枕听到的泉声。中国后一千年的精神指导,就在这里诞生。想象一下先生就是眼望着这样的山水,提出了“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那山水也便有了一份自得的灵性;而听着先生叹出,“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时,我想那条九曲溪也是会愿意载着他一日千里的。
“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这是当代历史学家蔡尚思先生,对于朱子学说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给出的高度评价。
儒家的道学,至宋理而豁然开朗,蓬勃兴起,倒不一定是孔孟站得太高了,而应是程朱真正参透了其中的大美之境。而泰山与武夷,一座高山仰止,一座真情流露,它们前后是一千余年文脉的传承,但它们是具有等齐的高度的。
朱理之后的读书人,在翻阅那本《四书章句集注》时,或许就有武夷的风声、茶香、日暖、水韵从那字里行间溢出来了。而他们也带着武夷山水的轻灵境界,一起在文化传承中,完成了后九百年中华精神脊梁的锻造。
武夷书堂十二咏
朱熹
精舍:琴书四十年,几作山中客。一日茅栋成,居然我泉石。
仁智堂:我惭仁智心,偶自爱山水。苍崖无古今,碧涧日千里。
隐求室:晨窗林影开,夜枕山泉响。隐去复何求,无有道心长。
止宿寮:故人肯相寻,共寄一茅宇。山水为留行,无劳具鸡黍。
石门坞:朝开云气拥,暮掩薜萝深。自笑晨门者,那知孔氏心。
观善斋:负笈何方来,今朝此同席。日用无余功,相看俱努力。
寒栖馆:竹间彼何人,抱瓮靡遗力。遥夜更不眠,焚香坐看壁。
晚对亭:倚筇南山巅,却立有晚对。苍峭矗寒空,落日明幽翠。
铁笛亭:何人轰铁笛,喷薄两崖开。千载留余响,犹疑笙鹤来。
钓矶:削成苍石棱,倒影寒潭碧。永日静垂竿,兹心竟谁识。
茶灶: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渔艇:出载长烟重,归装片月轻。千岩猿鹤友,愁绝棹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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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武夷笔记》全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