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着手指头数数小时候的快乐,浓浓的年味首当其冲。缺衣少穿的年代,好吃的是过年才会有的,舌尖的享受尚在其次,深深刻在记忆中的快乐是日后多少美食无法企及的。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凑在爸爸妈妈面前,看他们做好吃的。除了期盼爸爸妈妈忙碌的间隙里送到嘴里的一小块美食,眼睛盯着他们满是面粉,油渍的手翻飞,是我独享的秘密。到底有多少神奇的事情发生:手捏,刀削,彩绘,转眼间就是栩栩如生的精致面食;煎炸烹煮,原本土了吧唧的食材,摇身一变精致菜肴。
在所有忙忙碌碌的采买准备之中,在我的眼睛跟着爸爸妈妈的手应接不暇的时候,我听到的最多的话是:小时候,爷爷就是这么做的;爷爷告诉过我,听着丸子磕碰锅边的声响,就知道几分火候…… 总而言之,爸爸的语气里除了触景生情的回忆,借着年复一年传承手法的重演,对爷爷的倾佩越发浓重。
年夜饭的丰盛自不必说,爸爸的绝活在于我们家可以享受一只铜火锅带来的一个正月的快乐。我们家在邻居中率先拥有了一只火锅,而且是铜的。我记得爸爸第一天带回来火锅时,黄灿灿的铜色让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黯然失色,挺阔的肚子,四平八稳的底座,还有由肚子而上渐渐收口的一节烟道,精致中透着稳重,借着小窗户和门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铜火锅像一只傲然挺立的雄鸡,丝毫没有身居陋室的卑微。
能够装一只暖呼呼的铜火锅绝对是一个浩大的系统工程。品种繁多的食材准备自不必说,山珍海味类的金针木耳香菇的采买泡发需要早早计划,半成品的长山药,肉丸子需要提前备好,覆盖在最上面的红烧肉考验刀工和耐心,浓郁的肉汤时彻夜煮沸的成果,再有就是引火用的木材,端放在桌上保持温度的木炭,在院子里帮助火锅沸腾的细长烟筒,爸爸对每一样东西都亲自操持。
凭着爸爸的记忆,林林总总的细节就在他的努力下一登场就惊艳了全家。准确的说,筹备吃火锅是一个既兴奋,又紧张的过程。 我一如既往地注意爸爸的每一次吩咐,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爸爸重复过不止一百遍的爷爷如何如何,几年之后,我甚至可以知道在哪一个步骤之后,爸爸会说出爷爷曾经的哪句话。
火锅带给一家的快乐在爸爸小心揭开黄灿灿的锅盖达到高潮。香味四溢,微微煮沸的肉汤掀动着馋人的红烧肉,我们用揭开新娘子面纱的小心夹走红烧肉,尽管知道下面藏着之前桌上展示过的食品,我们仍旧像是探宝的海盗发现了奇珍异宝一样为筷子触及的一个丸子,一朵香菇而兴奋。腾起的雾气把小小的房间营造得暖洋洋,唇齿之间的美味和兴奋传递着一派乐融融,这是多年之后一直挥之不去的情景。
即便是品尝的过程中,爸爸也不忘提起爷爷怎么说:丸子吸满肉汤,小心烫嘴;粉条滑溜,需要两人通力合作放到碗里。爸爸还不忘吩咐吃剩的火锅放在何处,明日在汤汁里如何煮面条,当然了,这些是来自爷爷的真传,并且加了自己的创造发挥。
我和爷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可是不知怎得,少而又少关于爷爷的记忆总是很清晰地封藏在心底一角,从来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模糊远去,爷爷永远一模一样,从我第一次见他到离开人世:清贫的生活和疾病在清癯的脸上留下了高高的颧骨和塌陷的两腮,这却不妨碍两道浓眉下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头戴灰色布帽,身穿黑色立领中式罩衫,质朴但并不寒酸,干净之外是英气。
年长爸爸六岁的姑姑可怜她的弟弟一家定居在苦寒的晋西北,她心疼侄儿男女被西北风皴皱的山药蛋皮般的脸蛋,她尽可能地接我们姐弟俩去家里小住,享受在县城里少有的美味,于是便有了我们短暂和爷爷生活的时间。
痴迷于收集彩色糖纸的那年,我惊奇地发现了爷爷的秘密,土炕的一角, 掀起竹席,藏着几样宝贝:
写满珠算口诀的硬纸片,干净工整。我们姐弟俩的珠算启蒙来自爷爷。那时以为天底下最大的神奇莫过于口诀脱口而出,珠子清脆碰撞,手指上下拨动,账目便一目了然,一气呵成,利落劲儿正是 “三下五除二”;
几枚细长的银针,末端是铜色的细丝缠绕,整齐别在红色的布包上。我亲眼见爷爷仔细捻着银针,慢慢插进头痛的乡亲额头,随之舒缓了原本紧皱的眉头。过后,爷爷会仔细擦拭银针,收回红布包,如同凯旋的将军宝剑入鞘。
两三根从凉席撇下的细长苇条,头上剪成斜角,权当是挑破弟弟腿上水泡的“银针”。
几粒方糖,用作夸奖珠算第一名的奖品。
也就是在小住的时间,我看到了爷爷真正的宝贝-铜火锅。拥有铜火锅是会被周围的人高看的,不仅意味着可以负担的起火锅的价钱,而且意味着能负担填充火锅的各色食材,每年正月有像样的火锅吃着实是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爷爷的火锅不是很大,但是做工精致,两个椭圆形如镯子一般圆润的吊耳,轻碰锅身,会发出清脆的声音,饱满的肚子,上口边缘微微内收,填充木炭的入口花纹环绕。有一年过年,我先看见灰不溜秋的火锅, 经由爷爷指挥,被姑姑用草木灰里里外外给搓了个澡,出浴后的铜火锅熠熠生辉,犹如深埋地下,重建天日的文物,说是博物馆里的精品一点也不为过。
爷爷一直指挥着姑姑忙前忙后,自己盘腿坐在暖和的炕头,滴水不漏,有条不紊的安排洗菜,装锅,生火每一个步骤。等到点火之后,爷爷闭目养神,“该添汤了”,“该调小火了”,恰到好处地掐准每一步的时间,睁开眼睛说上简短的话,继续闭目。等我上了小学,读了一些文字,想起这一幕,总是在“坐镇中军帐的将军”和“能掐会算的道士”之间切换爷爷当时的形象。
我在爷爷家里吃到了平生第一次火锅,在饭桌之间记住了“白菜变绿是检验火锅真铜”的说法。
准确地说, 爷爷的铜火锅在前。爸爸正是在儿时记忆的驱使下,一心一意为我们家购置了奢侈品一般的铜火锅。
年轻时轻狂的我,曾经以为代际传承是一件可笑滑稽的事,无非就是抱残守缺近乎愚忠的表现。及至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围着转的灶头,我才意识到张罗一粥一饭中蕴含了多么深的“为美好生活”的努力,以及由此延伸弥漫的对父辈的重新认识和肯定。那些挂在爸爸嘴边的“爷爷说过”不仅仅是对爷爷的思念,更多的是在一次次的思念中,日渐明晰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品质,并且在内心决定坚定地予以继承。
对有形物质传承的同时,爸爸更是深情地在自己的传记里记下爷爷桃李满天下的早年辛勤,以及从长辈那里自学针灸和中医医术,不声不响为看病无门的四邻耐心治疗的朴实行为,在爸爸眼里,爷爷是贫苦人眼里真正的“先生”。
而在刚刚过去的爸爸生日之际,我在想起两只维系三代人的铜火锅的同时,给爸爸送上了生日祝福:“爸爸给我的最成功的教育,就是让我渴望变成爸爸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