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大写的人》32-张耀祖

第三辑  校园精粹

本辑共收录了大学老师和同学9名,依次为任吉悌、金隆德、文秉模、冒怀辛、张耀祖、张洪波、蔡景侠、李桂华、薛凤珍


老夫子


老夫子其实并不老,也就20来岁,是我的同班同学。

老夫子爱书,整天钻在故纸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与同学关系疏离。虽然是在大学里,但那时候读书不受抬举,连孔夫子都受批评了,他这个另类也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孔老夫子的同等待遇。

老夫子名耀祖,这名字也不受待见,你耀哪门子祖啊,不想革命了?

耀祖同学很乐意别人叫他老夫子,也不怕人说他不革命,我又没喊反动口号,能奈我何?

耀祖同学最怕人家说他没学问。建华同学故意逗他:“老夫子,现在没了科举,要不你也能够弄个‘接皇榜,中状元’啥的。”耀祖同学裂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大黄牙,傻乐。他没有听出建华同学话中有话。“其实呀,有科举才好呢,”建华继续说,“至少,那些个书捧倒了都不晓得,却假装有学问的人,是想混都混不下去的。”

这回,老夫子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人家又没直接说你,有火也发不出。

我和老夫子是同班同组的同学,但不住在同一个寝室。最初我是住在混合寝室,就是各个班分寝室时多出来的人拢在一起。里面有我们哲学班的5个同学,另外还有3个政经班的。一个学期后,建华过来做我工作,说:“你是组长,应该住在我们组的大本营里,不能一个人单遛。”

我问他:“谁搬过来呢?”他诡异地一笑:“老夫子。”我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却猜不出问题在哪儿。

不过,老夫子并不觉得有问题,换床铺的那天,他抱着被单乐颠颠地过来了,好像很享受这个新环境。

就这样,我们擦肩而过,各归各处。

没想到,半年后,在离校百里之外的皖南深处歙县城,因为共同执行批朱小组这一政治任务,我和老夫子又无可选择地住到了一个寝室。

虽然那时大环境是读书无用,但真到要搞科研项目时,还是要找读书人。老夫子一下从人人蔑视的窝窝头,变成了受宠爱的香饽饽,选人时,老师们一致推举耀祖同学。至于我也被选上,纯属意外,因为我在一次大批判会上宣读一份批判稿,给老师留下印象,认为我的文字功夫还不错,便被圈定了。其实那篇稿子出自本组的另一位同学之手,他也是从《红旗》杂志上摘抄下来的,开会那天他卧病在床,我便做了个临时替身。《红旗》杂志上的文字,当然是有功夫的,但这个选人内幕当时我不了解,否则我应该把情况说清楚。

人选定下来的那几天,老夫子自己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到各个寝室转悠一圈。转到本组寝室时,他还坐下来,试图和大家拉拉瓜,可惜别人都有一句没一句地不怎么答理他,老夫子也不见气,只是用微笑的目光在建华身上飘来飘去,看得建华直发愣。

从未去过女生宿舍的老夫子,破例光顾了住有本组女生的宿舍,他要和媛媛同学告别一下。媛媛是全班男生公认的美女,属一号班花,平时见了老夫子都躲得远远的,这次没法躲,人家找到寝室来了,只得不冷不热地搭讪了几句。

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媛媛最后竟冒出一句:“你以后还是少抽点香烟为好。”

话说得没错,老夫子的大黄牙就是烟薫的,否则整齐的白牙会让他亮堂许多。

被劝诫的老夫子心情大好,从女生宿舍出来后直奔篮球场,站在场边一个劲地喊加油,闹得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搞不清楚他是哪边啦啦队的。

我们到歙县后,因为中文系杨老师已经50多岁了,领导照顾他,安排他在我们的办公场所县广播站的一间房里住,这样可以就近上班。我和老夫子则住在县委党校的学员宿舍,虽然离广播站远一点,但毫无怨言。两个人住一间房,比起学校8个人挤在鸽子笼里的窘状,已经是天壤之别的待遇了。

就这样,我和老夫子从此成为学友加室友的哥们。

室友,其实只是个概念。老夫子除了睡觉时间,很少待在寝室里,星期天甚至整天不见踪影。

一开始,我觉得好奇,到底在忙什么呢?试探着问他,他笑笑,然后脸扭向别处,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态。

时间久了,还是看出点蛛丝马迹,他是在蕴酿一篇大作,已经开始动笔了,内容是关于“黄老之学”。

历史上的“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最大分支,因推崇黄帝和老子为创始人而得名。“黄老”主张“入世”,在战国那个天下纷争、成王败寇的大背景下,顺应时势的“黄老之学”独领风骚。从齐国推行“黄老”而强盛始,各国政要纷起学“黄老”,以至于那个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多为“黄老”门人。“黄老之学”流传到汉朝,掀起又一波影响,结果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文景之治”……

老夫子选定“黄老”作为自己的业余课题,可见其雄心壮志非同一般,这可是重大题材啊!那时,“成名成家”的思想是受批判的,老夫子对此毫不介意,一心想搞出点名堂来。

偶尔待在寝室里,老夫子也是不停地写,就像一架始终运转的机器,没有一点休闲时光。如此辛苦劳作的副产物,是香烟一支接一支,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得像小山似地。房间里烟雾燎绕,弄得我不堪其扰,便提醒他:“老夫子,媛媛同学的劝诫可别忘了。”

老夫子闻言猛一抬头,瞪大眼睛望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嘻嘻,如此桃色新闻还能守得住秘密?”

老夫子无奈地笑笑,埋下头,把那半截香烟摁灭了。谁知过了不到10分钟,只听扑哧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香烟又点上了。

夏天到了,老夫子也不午睡,勤耕不辍。他在方格稿纸中间加两张复写纸,一式三份,反复抄写,无休无止。

有时我心中免不了为他担心,这样的重复性劳动,有效果吗?我真希望,老夫子的劳作能够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到歙县两三个月了,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吃饭。我们就餐的县委食堂里,从未见到他的身影。终于有一天,谜底被揭开。那天午饭后,我顺着大街漫步回寝室,无意间瞥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饭摊前,老夫子买了个大肉粽子(歙县特产,粽子做成粗壮的橄榄型,里面包了一大块红烧肉,那肉还特意露出一角,以示货真价实),捧在手上,边走边啃而去。

那个大肉棕并不便宜,大概和我在食堂一顿午饭所用的饭菜票价钱差不多。我一直想品尝一下这个异乡特产的风味,终因其价高而放弃(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一种淡淡的遗憾油然而生)。由此可见,老夫子的这种吃法,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省时间。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定数的,心思全放在做学问上,其他方面自然会捉襟见肘,露出些许怪异来。

很少看到老夫子洗衣服,即便是汗流浃背的夏天。在寝室里可以光着膀子大干,出门还是要讲究的。老夫子是上海下放知青,上海人的天性在他身上依然灵光闪现。每天出门前,小梳子先在头上划拉几下,两件不同颜色的衬衣一天一换,绝不能让人看出雷同。但他换下来的衣服并不是当天就洗掉,而是挂在寝室那根晾衣绳上。就这样,脱下这件挂上,取下那件穿上,循环交替,日复一日。

这下可害苦了我,时间久了,那衣服上的汗酸味不可避免地在房间里飘荡。一次天将下雨,他那件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衣,竟像出汗似地渗出许多水珠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硬逼着他当天就把衣服洗了。

此时,我总算明白了,当初在学校换床铺时,建华同学那诡异笑容所包含的意旨所在。而老夫子之所以乐意迁居,大概也是受够了众人的冷嘲热讽。

老夫子热心于自己的“自留地”,重黄老而轻朱熹,对主业稍有荒疏,以至于分在他头上任务做得很不讲究。为此,杨老师对他提出批评,说,你们政治系的老师都还夸你呢,但从你这个资料整理上来看,可不像是个做学问的。

虽然杨老师说这话时还面带微笑,不是那么严肃古板,但份量是不轻的。私下里,杨老师还对我说,他在这里出工不出力,还不如退回去,让你们系再另派一个来。我一听大吃一惊,这样做老夫子的脸面往哪搁,便连忙求情,说,耀祖同学其实还是满有水平的,只是松懈了些,您既然已经批评他了,相信他一定会奋发而上的。

也可能是人微言轻了,我的求情最终还是没起到作用。半个月后,系里给老夫子来了一封信,通知他回学校。

临走的那天早晨,我送老夫子去汽车站。一路上,老夫子半天不吭一声,直到上车前的那一刻,才呲着大黄牙,强笑着对我说:“终于可以回去了,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呢。”我知道,他这话是违心的,但也只能附和:“那是,那是,研究黄老才是正经事哩。”

老夫子回去后,系里也没派新人来,他原来承担的任务,分摊到我和杨老师的头上,压力陡增。唯一感到快意的,是从此我一个人住一个寝室,房间比过去清爽多了。

又过了三个月,课题任务基本完结,我们班也临近毕业了。

回到学校后,班上的同学都在为毕业后的去向而操心。据说分配的大方向已经定了,基本上都要下到基层当教师。这对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同学来说,思想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但对于大城市来的同学,就有点于心不甘了。小道消息称,还有几个统分名额掌握在校系领导手中。所谓“统分”,就是由省人事部门统一分配到省直单位,这当然是个最佳去处,同学中有门路的,都开始各显神通。

过了几天我突然想起,怎么回来后一直没见老夫子的身影呢?便向本组同学打听。建华说,老夫子现在可是鸟枪换炮了,我们都还不知去向,他都到新单位上班了。我问,怎么会这样呢?建华说,老夫子不知弄了一篇什么文章,投到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办的刊物,被刊物主编相中,就觉得他是个人才,那主编通过社科联的领导,直接到学校要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弄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心里不由得暗自为老夫子庆幸,当初为“黄老”下的那番苦功夫,终于没白费。

“班花呢?媛媛有没有同老夫子好上?”

“那里呀!”建华不屑地说,“媛媛咋会看上他,媛媛的男朋友是系学生会主席,一表人才,还是高干子弟,马上就要夫妻双双进省城了。”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我为老夫子婉惜,也为我们班婉惜,好娇艳的一朵班花,怎么就让别的班摘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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