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人

春天的时候,京城的酒楼上醉倒了一位书生。到了冬天,京城的乐坊间长眠了一位歌女。这一年书生的笔下没有万千河山,歌女的口中也没有婉转莺啼。那书生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那歌女也没有无数红绡的柔情;这书生写不出想写的,这歌女也唱不出想唱的。书生笔落文停,歌女曲罢人散。

老人的蒲扇中摇不出传奇的故事,茶馆里的人也摇着头散去。只是有一个女子一直在向自己的茶盏里添着水,连水洒出来也不曾发觉。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瞧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手里的蒲扇还在摇着:“还不把杯子放下吗?”女子这才回了神来小声吃痛了一声,发觉茶壶里的热水烫红了自己的手,然后盯着自己的指尖,许是疼的,红了眼眶。老人的摇椅停了停,手上的扇子顿了一下又继续摇着,她动了动喉咙,许久之后却是叹了口气。

女子顺着叹气声看向老人:“还可以接着说这个故事吗?”老人的扇子停了下来,转身去往里屋走去:“这故事日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怎么还喜欢听呢?”女子扭头看了看茶舍前面的渡口,“我想知道,京城是不是很好。”片刻间老人拿了药膏出来递给女子,“只是我今天有些困了,姑娘不如明天再来,我给你说说其他的故事。”老人把扇子放在桌子上,又重新坐回自己的摇椅上,盖上被子,片刻间竟是睡着了。女子看了看门外沉沉的太阳,替老人关了门,裙子一时间混在暮色中。

老人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位歌女在台上唱歌。歌里尽是哀情,台下的人却并不爱听这种令人犯困的曲调,于是他们把歌女赶了下去换了另一位,欢快的曲调一时间荡在酒楼,众人这才满意的。歌女坐在台下听着眼前的欢愉,有位书生坐在台下看着眼前的欢愉,他喝的醉醺醺的却没有一丝笑容。

“阿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呼唤声。老人捡起掉落在脚边的被子,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进来吧。”女子进门之后依旧坐在昨天的地方,老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依稀看见晨光中的渡口,渡口早早便有来往的船只。老人轻轻晃了下,扇子也跟着摇了起来。 “那一年京城的酒楼上,醉倒了一位书生…” 女子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船只道:“我知道,您已经说了很多次了。”老人的扇子没有停,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那书生是来赶考的。十年寒窗,谁不想在黄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女子回头看着老人张了张口,但看见老人只是一直盯着前面的墙壁看着,于是用手拈起茶盏依旧看着渡口的船只。“只是书生从头看到尾,终是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于是书生拒绝了同伴们一起回乡的邀请,在城外的一所庙里住了下来…”

“起初他是无面回家,后来他开始不想回家。京城的繁华遮住了少年的眼,烟花柳巷的柔情拉扯住了少年的笔,琴瑟丝竹更是缠绵在书生的耳中。寺庙里的晨钟也未能敲醒少年的梦,清斋戒饭框不住少年的心。他卖了书,卖字画来买酒,偶尔兴起便趁醉在酒楼的柱子上写诗然后被轰出酒楼挨一顿打。京城里哪里又少的了文人墨客呢,千金难求的是状元郎的一字,书生的字画过了新奇劲也渐渐没有人愿意买。 ”

老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姑娘把目光从渡口一艘艘驶过的船只上收了回来,侧头看了看老人,替她把被子盖上。老人的耳上戴了一朵莲花,姑娘看了看,从老人手中轻轻拿走扇子,替老人赶去蚊蝇。老人在睡梦中的嘴角皱纹又深了一圈。

老人又梦见了那个歌女,她依旧抱着她的琴,唱着她的歌。她面前坐着一个书生,这次那个书生喝的酩酊大醉只顾着笑。

屋外是马蹄声和锣鼓声,老人从一派吵闹的喜悦中醒来,看见门口停着马车队。领头的是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后面跟着一辇轿子,红艳艳的。他们是来讨水喝的。老人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便起身把煮好的茶水拎了出去。“夫人,舟车劳顿,你要下来休息会吗?”那男子朝车内喊。待得到应答后才回头微微勒了勒缰绳,向老人道谢便准备走。却转眼看见了门口立着的姑娘,道好似故人。老人这才想起来来听故事的姑娘,想要搭话却见她竟落了泪。男子却也疑惑,正欲接着询问。老人却挡在了前面:“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也并非没有,状元郎许是哪位故人和她相似吧。”“姑娘可是在等什么人?”见女子和老人皆不应答,男子只好带着洋溢喜悦的队伍离开了。锣鼓声渐渐远去,姑娘才回过神来,靠着墙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老人转身去屋内拿了手帕出来递给了她,同她一起坐在了地上,天边有光透过河面徐徐的打了下来。

“那天啊,书生遇到了一个歌女。书生又是喝醉在别人的酒楼上乱涂乱画被打了出来,他在泥泞的地上摸索着自己的笔,雨水顺着脸颊顺着衣服顺着各处流在他的身上。他摸到笔的那一刻雨停了,风轻轻地触碰着他脸上的伤口。他抬头,看见一位女子打着伞努力的遮盖着他,她的衣摆被水溅湿了然后和着风在书生的眼前…”

“阿婆,这些都是戏里的桥段了。”“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像戏里一样。”那女子却也不哭了,歪头绕着发丝。“那后来呢?”半晌,姑娘开口打破了沉寂。“后来啊,自然是书生就和这个歌女相遇相知相伴了啊。”老人扶着墙站起来看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然后转身回了屋子。姑娘抬眼看了看老人佝偻的背影,把手帕往腰间一塞,也跟着老人进了屋子。

书生毕竟是书生,虽是不能金榜题名,可毕竟寒窗苦读了十年,他流连于烟花巷柳开始为歌女写唱词。书生总在喝醉的时候最能写出缠绵悱恻的词句来,所以书生醉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歌女的听众也越来越多了。歌女如泣如诉的琵琶和温润如玉的嗓音加上书生缠绵的词总是可以引得台下的人落泪,只是台上人唱的是满腔遗恨,台下人听的却是缠绵相思。

“雨散云收,离多会少。相思真个令人老…”老人的故事突然断了,喃喃这这句词。女子知晓老人又睡着了,便给老人盖上被子准备回家。她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正对老人的墙上的那一副字“但使良人归,人生何言苦”,女子的眉头蹙了蹙有些愣神,继而被渡口船夫回家的歌谣拉回。替老人把门关上,跟着船夫回家的小曲也回家了。

梦里的女子和书生从早上到晚上,唱歌写词喝酒,一直在笑。直到书生突然哭了出来,酒水混着眼泪将书生灌的越来越醉,他趁醉撒起酒疯,哭的不依不饶誓要上金殿。歌女也不继续演奏了,琴弦勒着她的手指,口中的唱词哽咽不成句。

“阿婆,阿婆。你怎么哭了啊?”老人醒来感觉到脸上的潮湿,意识到她在梦里哭了。她接过女子手中的手帕擦了擦,转身去里屋洗了把脸。回来又拉着女子在门口坐下,继续讲起了她的故事。“ 书生并不是孑然一身,他家里还有等着他回家的人…”她意识到手里那双冰凉的双手微微怔了一下,便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那歌女也有着自己要等着的人…”女子抬头看着老人的眼睛,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接着往下听。

那歌女要等的人在塞外边疆。她和他是战乱的流民,在颠沛中逃到京城来。乱世中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于是他参军出征,一心想要立功升级,等到军队胜利班师回朝他们俩便可以在京城安身立命。歌女转身投奔乐坊,卖艺为生等他回来。可是城池一座一座陷落,只见军队出征不见军队回朝。歌女于是唱歌越发心不在焉,时常梦里才能见他一面。直到有一天,一封三年前的书信寄回,信中满是胜利的喜悦和即将归朝的欢愉。

她打伞出了门,看见书生在雨中拼命地护住自己的笔,他的怀里露出一方手帕,帕上绣的是鸳鸯。她去给他撑了伞,听见他醉梦里喊着一个温婉的名字。

书生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张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位姑娘,刚准备询问却发现姑娘手里拿着一方手帕,他慌忙摸向自己的怀里。发现怀里的东西没有了之后,他有些生气的想要去抢。床边的姑娘意识到书生醒了后,起身坐到了房间中间的桌子旁,“为什么不回去呢?”书生扭头皱着眉头看着歌女,询问的话刚到嘴边,目光顺着歌女的视线落到了手帕上的鸳鸯上,一顺间低了眼眸,“十年寒窗,未得功名。实在是无颜回去。”歌女走到床边把手帕递给他,“她在等你。”书生看着手帕,房间内“吱呀”一声,是歌女出去了。 书生摸索着起床,不小心碰掉了枕头,然后飘落下来一封信。书生看完眉头皱了皱,起身去推门,然后在门口停了半刻,终是握了握手里的信下楼去了。他在楼下见到了歌女,她正在弹琵琶。书生走到她旁边坐下,那歌女也不抬头,继续奏着自己的乐曲。“那座城池被破了。”“我知道。”“朝廷拿它去求和了。”“我知道。”“那些将士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是一座被抛弃的城池!”“我知道。”“他也在里面!”“你做了什么吗?”书生一时间哑口,他不仅没及第也不能再继续参加科考了,确实也没做什么。歌女还在弹着她的琵琶,一声声嘈耳的很。

“所以歌女终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书生也终是没有回去吗?”女子望着渡口来来往往的船只。“没有啊,那样的乱世,谁又能幸免呢?”“阿婆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一直待在渡口。”老人没有说话,松开了女子的手,转身回屋。“阿婆就是那个等着书生的人吗?”女子站起身。老人忽而笑了,她的步子愈发的缓慢,最终颤颤巍巍的走到摇椅上,扶着把手坐下了,“是,也不是。”屋外暮色渐深,女子走进屋子掩了门点了灯,坐在了屋内。“阿婆,我今天不回家了。”“放榜多少天了?”“明天刚好七天。”“也罢,我再接着给你讲故事吧。书生开始给歌女写词,歌女的词消弥了往日的靡靡而是一派慷锵有力,歌女的琴也铮铮有声…”“阿婆,你的故事错了。”“错了,也没有错。姑娘何不再往下听听。”女子不做声,盯着昏暗中若隐若现的那副字。

京城里天越来越暗,人们于是便爱着欢愉的乐曲。歌女从老歌女那里学来的词渐渐没人会喜欢了。春天刚打春的时候有个未老却头发花白的长者喝的满身酒气冲到了乐坊中来给了老歌女一封信。“你还不愿意回去?”“那你何尝不是一直在等着。”老歌女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没了声息,她死之前把歌女叫到床前把信给了她。信中的地址是渡口边的一个木屋,她轻轻敲门,开门的是个少年。得知信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之后,她把信交给了少年。歌女静静看了他会,然后转身准备走,“其实,伯伯一直记着她的。”“她也一直记着伯伯。”小歌女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少年。“小歌女,回京吗,我今天正好准备上京赶考,这是我干娘的心愿。”少年不知何时从后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闩上门就往渡口去。小歌女把怀里的琴抱了抱,小跑着跟上了。在船上,少年开始为她写词,她的歌喉里再也不用唱老歌女的一生遗恨了,转而全是少年的一腔意气,明朗的歌曲很快赢得了船上一众赶考学子的喜爱。

船到了岸,小歌女拿着新的词欢喜的去了乐坊,少年明朗的词一时间家家传唱。然而到了放榜那天,少年的名字却不在榜上。少年的词却也再也没有人传唱了,小歌女每每在乐坊唱起免不了被一群儒生嘲笑,于是小歌女不得已重新唱起了老歌女缠绵哀怨的词,人们依旧不喜欢。于是小歌女只能每天坐在喝醉了的少年旁边,听着台上绮丽秾艳的词。后来少年又开始写词,可是那词再也没有原先的明朗。再后来,少年就要走了。

“阿婆…”女子看着昏暗灯光下老人模糊的脸,微微挪动了板凳侧身想要站起来。老人却在摇曳的灯火里艰难地举着袖子揉了揉眼睛,女子默默把想要挪出去的脚收回来,敛了敛裙子。“再后来,小歌女便也离开了京城,回到了一切故事的起点。只是,她等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姑娘啊,我困了,我们的故事就到这里吧。”老人把腿上的被子往身上扯了扯。

“咚咚咚——”女子被敲门声惊醒,她看了看还在睡着的老人。伸展了一下趴在爬在桌子上睡了一夜的已经麻了的双臂,小心翼翼地避开化了一桌子的蜡烛,起身把门打开了。外面的光线一下子照的她的眼睛睁不开。“你怎么在这?”听到熟悉的声音,女子急急放下了挡住眼睛的手,在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一下子笑出了眼泪,然后开始哽咽。女子突然想起来屋内的老人,慌忙收了声,小心地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老人,这才安了心边解释边带男子进了屋。男子拉着她往老人旁边走说道他是替一位老伯送信的,老人今日却似乎比往常睡的熟些。女子轻轻地晃了晃老人,老人手里的扇子掉落在了地上。

“那位老伯没多久就回来了,发现阿婆不在乐坊,猜想她是回乡了,本想回乡找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回去。我上京考试在庙里遇到他,老伯把这信给了我,嘱托我高中后将信带回来。”墓碑前的男子一边把信烧了一边对女子说,“只是我却也没考上,为着老伯的信,只好回乡将信送回。”“那你还要回去吗?”女子拿着挂在老人房间的那副字想要烧给老人。“天要黑了,我们回家吧。”男子把女子手中的那副字拿走,同信一起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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