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自己爬起来!
-01-
“我的宝贝,摔疼了没有?快过来给妈妈看看,妈妈给你吹吹!不疼啊,不疼啊,宝宝乖,不哭不哭!”
小时候,我家隔壁的阿婶总是这样哄她的儿子,一句心肝,一声宝贝,宠溺得叫人心里直泛酸楚,可是她越这样哄,她家小阿哥就哭得越凶,那哭声,穿过他家厅堂,穿过我家走廊,能一直穿到村口人家的稻田上然后随着风打着旋又飘进我的心里,吱呜呜的响,轻悠悠的荡,扰得人心口沉闷闷的疼。
“孩子都被娇惯坏了!”奶奶那时最喜欢说这句话,语气严厉,表情肃穆,仿佛一个老夫子,晃一晃脑袋,便是一群孩子的教令!
我怕奶奶,屏着气不敢出声。
“你发什么愣,干活啦!”奶奶突然冲我呵斥道,我吓得一个激灵,头撞在了门框上,昏沉沉的。
“叫你出神,长一长记性!”奶奶风轻云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带着眼神的清冷绕过我,出了家门。
我呆呆地站着,忘了脑袋上凸起的大包,耳朵里还回荡着那句哭声,眼里猛地生起一股雾气,可心里却不得不狠绝地冲自己起誓:“打死也不能哭出来,憋回去!”
“还傻愣着?再不出门今日的活计可干不完了!”奶奶的声音从家门口的河岸上传过来,干脆利落,仿佛有一股牵引之力,还未由我反应,脚步已经随着她的话音坠落,迈了出去!
“妮子,莫怪我对你严厉,你爸妈把你交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你也懂事一点,别总这样昏头昏脑的!”奶奶扛着锄头走在前面,静静地放慢脚步,直到阳光将她的影子印在我的眼睛里,她才轻飘飘地说道。
“嗯!”我望了一眼她佝偻的脊背,使劲地点了点头,脑海里,是爸爸妈妈年初走的时候,含着泪光柔声对我的叮嘱:“自己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奶奶,爸妈挣了钱就把你们接到大城市里去!以后,你就是大人了,别淘气,别使小性子,多帮奶奶干活,可能做到?”
能!
那年,我五岁,初次明白,哭鼻子不是每个孩子的专属权利!
-02-
“这次考试用心一点,年底你爸妈回来,也能欢喜!”奶奶每年都会在我最后一次大考前细细叮嘱我,就好像我考得好了,他们真能回来一样。
而我,每每都会不自主地点头,顺带的,会在心里将自己不断积累的成绩单默默倒带一遍,三次大考,六次小考,四个第一,两个第二,两个第三,一个......总共三个满分,其他都是优,最近,又多加了一个数学竞赛一等奖......
“妈,今年过年我们不回去了,公司临时又加派了项目,实在是脱不开身!”快过年的时候,爸爸依然打来了电话,声音急促,语调匆忙,甚至奶奶那句“妮子就在旁边,要不要跟她说话”还没说出口,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声音。
“今年又只剩咱俩了!”奶奶挂上电话,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落寞,“生养儿子有什么用?”
我呆呆地站在旁边,将手里厚厚的成绩单一张一张理好,放进了抽屉:“奶奶,你不还有我呢吗,今年,咱们过年去花灯会吧,我已经许久没有去过了!”
奶奶皱着眉头呵呵笑了笑,向来严肃的样子因为脸上的斑斑点点而显得慈祥:“那就去吧,我也没有几年了,趁着能走动,陪你去走走也好!”
“奶奶别瞎说,你能活长命百岁!”我将手挽在奶奶的肩上,像个大人一样,“等我能赚钱了,我给你在村里盖个别墅,就咱俩住,不稀罕爸妈那个什么大城市,好不?”
奶奶呵呵地大笑,再也不是那个严厉威严的的夫子,像个孩子,偎在我怀里:“好,好,我等着,我等着!妮子真是长大了!”
那年我三年级,第一次感觉成为一个人的依托会那么幸福!
-03-
“你是——妮子?”爸爸妈妈回来那年,我已经五年级了,五年未曾相见,他们都不太认得我了,而我,也不太认识他们了。
奶奶躺在床上,稀里糊涂地推坐在床沿上的我:“去呀,你爸爸妈妈回来了,去领他们过来坐啊!”
我怯生生的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们自己会坐!”
“你这孩子——”奶奶叹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着,我急忙扶起她,熟练地端着盆给她接着,待她吐完,又倒了水给她漱口。全程,他们都傻傻地盯着我,显得格外局促不安,我看着,心里刺扎般的疼:“你们回来就只知道傻站着吗?奶奶一会儿还要理疗,我去医生那儿把理疗单拿来,你们先陪陪奶奶,还有,一会儿让奶奶把那个药吃了。”
“妮子——”我快走出门的时候,妈妈突然喊了我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没有拒绝。
那段路,好像很长,全程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可终究,她都没有说话,最后回到了病房门口,我问她:“这次待多久?”她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你奶奶的情况,实在不好,我和你爸准备——”
“医生说这次理疗顺利就没事了,到时候你们就回去吧!”我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奶奶,心里从未有过的决绝。
“妮子——”她顿了顿,那句你长大了梗在喉咙里,大半天没有说出声。
那年,我正好满10岁,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独立起来,爸爸妈妈在与不在,对于我,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04-
“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你能干什么?”班主任把我从餐厅提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气得发抖,唾沫星子飘飘洒洒的,被昏黄的路灯照着,格外明显,“你是个好苗子,再说你家庭情况是可以的呀,你怎么能擅自辍学来当起童工?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我摇了摇头,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条条大道通罗马,我要赚钱盖别墅,怎么就不能辍学打工?”
“无知!”班主任跳着脚指着我的鼻尖骂,“条条大道通罗马是这么用的吗?你知道多少人想上学都上不了?你知道那些基层工作人员有多辛劳?你就是太年轻,小小年纪,别的没学到,世俗铜臭倒是很惦记。你晓不晓得,读书才能使人明智知理,而后前途无量啊!”
我依然摇了摇头,但这次我没说话,我怕班主任会一巴掌打下来。
“让你家长来学校一趟吧!”班主任撂下这句话,就扔下我一个人待在夜色里,自己走了。那晚的风呼呼地吹,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冷。
家长自然没有到学校——奶奶自从病好后就不太方便走动了,爸妈更不用说。最后班主任打了电话,可惜一直没有接通,那头端正的女声不断回过来:“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只不过,最后我还是回了学校,班主任说的并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有一点没错:童工犯法!并且餐厅的活又脏又累,手泡的起皱褪皮,腿跑得抽筋红肿,钱更是寥寥。
那几天里,我特别想念学校里的悠闲时光,也特别害怕从此就变成泔水世界里的小帮厨,后来一场惊梦醒,我竟连夜写了一篇万字的检讨书交给班主任,他看着我,表情很复杂,但最后一言未发,摆了摆手,让我回去上课了。
那年,我初二,逃过课,打过架,进过网吧,还偷偷旷课跑到酒店里打过工,但最后,好像并没有被这些迷茫带向万劫不复之地,我原地重生了!
-05-
“妮子,你要好好的!”奶奶走的时候,人已经瘦的只剩下皮了,可她握我的手却强劲有力,她的眼睛浑浊却深情,“妮子,我唯一放心不下你啊!”
“奶奶——别墅——”我努力将眼泪憋着,尽量显得带着笑意,“你再等等!”
“烧给我吧!”奶奶轻轻笑道,眼睛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慢慢沉沉地闭上了,嘴角依然挂着那道笑容。
爸爸妈妈是当天晚上到的,那时灵堂已经搭建起来了,他们闯进来跪下的时候,我用奶奶常用的那根拐杖一人给了两拐,打完就被亲戚们制服了,也折腾的没了力气,躺在地上絮絮地骂他们。
他们都说我疯了。
后来奶奶丧事办好之后,爸爸妈妈因为劝不走我,又放心不下,就留了下来,他们给我请了长假,时时刻刻陪着我,偶尔,还找来一两个医生。
但我很少给他们好脸色。
后来,小半年过去,他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多,对我也失去了信心,于是就离婚了,各自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那段时间,我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偶尔阿星会来看看我,偶尔,王权会在。但到了最后,阿星也走了,只剩下了王权。
王权说:“我只能陪陪你,你要自己走出来!你恨也好,爱也好,总要有点什么目标啊,比如说让奶奶看到你有好好努力的活着!”
听完这话的当天晚上,我梦见了奶奶,她站在河岸那边,轻声喊了一句:“你发什么愣,干活啦!”
我随口应了一声,她又喊了一句:“妮子,你爸回来没?要是回来了让他把我新做的棉衣穿上,天冷!”
从梦中惊醒,我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那年,我16岁,对于生死离别,渐渐明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勿生执念!
-06-
“你不累吗?”重新返回学校之后,总有人这样问我。
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习题和复习资料,摇了摇头:“没什么累的,都是我愿意!”
那些日子,我常常半夜还在做习题,偶尔,凌晨了,还会电话把王权吵醒,然后让他给我解题思路。
王权说:“其实并没有人逼你,只要你恢复过来就够了,不用这么拼命的!”
我把头摇像个拨浪鼓:“以前我可以找很多借口努力或者不努力,我可以因为爸妈吵架了然后颓废,我可以因为奶奶夸奖我鼓励我了而积极向上,但是现在,我只有我自己,除了一往无前,我无路可退的!”
那时,我花了一个月跟上了荒废了大半年的课程,又花了一个月追上了正常脚程,最后,和他们一起踏进考试,不卑不亢,器宇轩昂。
录取通知书派发下来的那天,我倚在奶奶的老花木床上嘤嘤抽泣了许久,后来睡着,在梦里,我给奶奶盖了一所大房子,青砖红瓦,篱笆围院,奶奶躺在院子里,淡淡地笑:“妮子真的长大了,再也不用我操心咯!”
那年,我高三,17岁,距离成年礼,正好一年,而我终于成为了一朵峭壁花,无土而生,逆阳而开,花香清冽,随风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