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象更新的初夏
高中以后,和我一起长大的堂弟也住校了,奶奶多了三位同村的老伙伴。那些年周末的早晨,窗子外面的声响总是准时的传到我的耳边。有时候是进门喊我奶奶的声音,有时候是路过窗前的“娃儿也回来了啊”,有时候是他们唠嗑的声音,有时候是推搡着吃饭喝茶的热闹。通常,三人中的一个人会在早上过来,偶尔两个人先后进门,多数时候是中午饭后,四个人聚齐,坐在我奶奶家的炕上,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讨论婆媳关系,交换各自知道的消息,顺便再问问其他事情。
这三位老奶奶我都熟悉。有两个是我们家八竿子能打得着的亲戚。其中一个王奶奶比较瘦小,年轻时没生下儿子,曾把我三叔带回去养了一段时间。三叔在他们家享受了很多的疼爱,王奶奶抱着三叔,三叔在王奶奶的肩上撒糖果,洒满了这个乡村的小路,只是就像那撒下去的糖果会消失一样,三叔的宠爱没有了,她有了自己的儿子,三叔送回了奶奶身边。她对亲生儿子的疼爱有过之无不及,鸡蛋羹要撇最嫩的芯,吃的饭要单做一份,娃娃咳嗽一声就喂药,这孩子学会了打牌,睡懒觉,唯独不会种地。后来去外地打工,寄回来的钱还不够买袋化肥,赌博欠了外债,媳妇也离婚了,独留下两个孙子,由王奶奶和王大爷抚养,后来她过的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因为奶奶生病以后,她就渐渐的不露面了。
另一位郝奶奶膝下儿孙满堂,同我奶奶一样中年先丧夫又失子,为家里翻新旧房,帮儿子娶妻生子,四个儿子像枝桠散开,各自又生出更多枝桠。她来串门时背上捆着裹蓝花被的婴孩,左手拽着刚会挪步的娃娃,前头还有两个半大小子追着跑。衣服上总沾着奶渍和泥印,口袋里却永远备着哄孩子的炒黄豆。
"还是你命好,就两个孙子清静。"她常这么跟我奶奶说,手里还不忘给怀里的娃娃擦鼻涕,嘴里记挂着在城里读书的大孙子们,以及家里给大孙子们偷摸留下的炒黄豆和糖果。我奶奶往她茶碗里添上热茶:"清静是清静,都上学走了,那心里跟漏风的窗户纸一样。"
奶奶生病后腿脚不便,她赶集回来常拎着一个竹篮朝我家的方向走来。有时是两枚猪油饼子,有时是两碗凉粉,有时是搪瓷碗里的乔面饭,说顺道带的不用给钱。最后一次捎来的是清清凉凉的甜醅子,就如烈阳高照的夏日,我跑回家中,奶奶给我放在堂屋方形桌上的一样清甜解渴。
奶奶病重以后,她拄着枣木拐杖来得越发勤了,霜降那天提来半袋柿饼,大雪那天揣着烤红薯,总赶在晌午头进门。奶奶咽气那日,她正在自家院里晒萝卜,闻声赶来时只摸着余温尚存的手。那根枣木拐杖靠在门框边,竹篮里的布兜空荡荡飘着,装过十二个节气的心意,终究没赶上装最后一声道别。
后来,这位郝奶奶虽然身体不大好,但还能自理,经常在村里的大马路上散步,再后来,她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
赵婆婆家的事,是村里人端着饭碗蹲在门槛上常念叨的。她家老头走的早,大儿子外出打工意外身亡。大儿媳改嫁那天,赵婆婆把孙子们的衣服叠得齐齐整整。村里老辈人都劝:"哪有跟着改嫁儿媳过日子的理?况且你二儿子还在呢 "她只是一个劲的低头不语。后来,她还是跟着改嫁的儿媳妇和孙子去了隔壁村生活,再也没有回来过。
周末的清晨总在窗格筛下的光斑里醒来。被窝还带着炕火的余温,锅台上已飘着蒸馍的香气。说闲是真闲——鸡圈里的鸡不用喂,灶台旁的水桶早被挑满。说忙也真忙,耳朵要分给三四个声音:赵婆婆家儿媳住娘家好多天了还没回来,王奶奶又给他儿子做了什么花样的早饭,郝奶奶的大孙子在学校又拿了一张奖状,还有东头老张家新添的牛犊,西沟赵家小子在城里偷盗坐了牢。我舀着小米粥听她们算节气,说收成,叹儿女,倒比课本上的文章更鲜活。
有时是被秦腔的调子摇醒的。晨光爬上窗格的缝隙撒在我脸上,先是听见布鞋蹭过堂屋砖地的沙沙声,接着是耳房门吱呀响了两声,最后落在搪瓷盆磕着灶台的石响里。鸡群扑棱翅膀的动静混着谷粒撒落的脆响,像出热闹的折子戏。我趴在炕沿看奶奶的蓝布衫在院里穿梭,她往衣襟里拣鸡蛋的背影,和廊下飘来的闲话一样熨帖。
奶奶养了二十来只鸡,她不识字,算起鸡蛋账却比我这个做过算术题的人还快。母鸡下的蛋,白壳的四毛五,黄壳的六毛,总共几元几角几分,而我在暗暗地核算,在学校的下水道里,我到底倒掉了多少个四毛五、多少个六毛。这鸡蛋起初是攒起来卖的,家里很少吃,偶尔,她也会提上十个鸡蛋去看村里的病人。后来我上了高中,五升装的油桶成了我的专属蛋筐,总在学校和家里两头跑。装猪肉臊子的搪瓷盆比脸盆还大,肥肉丁炸得金黄酥脆。每次月假回家,空盆子刚放下,奶奶就掀开灶台边的陶瓮盖——新炼的臊子早已冒着油香。我总纳闷这陶瓮是不是聚宝盆,直到有次撞见她天刚亮就在案板前剁肉,棉袄袖口还沾着星子似的油花。
那些年,奶奶的生活简单而充实,她的炕上总是热闹,她的厨房总是忙碌,她的心里总是装着家人和邻里。那些温暖的记忆,像她烧的炕一样,暖了我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