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如水，泅湿着这一片夜空，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已是夜深了，周围都安静一片，偶尔传来的鸣笛声，丝毫撕破不了这片静谧。
躺在小孩外侧的方雅这时醒了过来，几个月来的习惯早让她形成雷打不动的生物钟。但今天和平日不一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一只毛发油亮的老鼠。她伸出两个细细的爪子，上面布满了长长的灰色毛发，嘴巴也长出尖尖的牙齿。她甚至感觉到在自己身子窜来窜去的虱子，这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她原本想要叫醒自己的丈夫的，但是打雷般的鼾声让她放弃了这个决定。她顺着床杆爬了下去，生怕自己身上的虫子和细菌飞到一边的小孩身上。
她站在地上，原先感觉还有些低的床现在变得有点高。周围的熟悉的一切，现在都让她局促不安。方雅安静站在地上，看着自己的爪子发呆。她不敢走开，因为平时这个时候小孩就饿醒了要闹了。但过了好一会，周围都是安静一片。
这时窗户外面传来了一阵嬉闹声，方雅觉得很奇怪，她艰难地爬上了窗台，透过透明的玻璃往下看。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相错地点亮，给浓重的夜色带来温暖的色彩。楼下有几个大垃圾桶摆放着，几个老鼠正在那里玩闹嬉戏，把那里当成自己的游乐园。其中一个比较大的老鼠看到方雅在窗户上张望，挥着爪子向方雅大声喊道：“嘿，你那里有食物吗？要不要下来一起呀？”
方雅刚听到的声音，有点心惊胆战，生怕它的吵闹惊醒这一片平静。过了一会才意识到现在自己只是一只老鼠，老鼠的声音能有多大呢。方雅也跟它招了招手。顺着窗户的一条缝，慢慢地挤了出去。到窗户外面才想到自己的房间是在六楼，如果掉下去，就算是老鼠，估计也是活不长了。方雅有点恐高，但还是顺着白色的排水管一点一点地往下爬。
楼下的几只老鼠看到方雅的窘态，都发出尖锐的嘲笑声。
“你看它那个怂样，太搞笑了……”
“诶诶，你这样怎么做老鼠的，太丢人了！”
“小心哟，要掉了……哈哈……”
方雅当没听到似的，仍然一寸一寸的往下挪。紧张害怕的情绪让她一手都是虚汗，心脏跳动的声音不断冲撞着耳膜，引起疼痛。也不知道过来多久，方雅试探地往下伸了伸腿，发现自己已经下到地面了，才扭过头，确认了一下高度后，全身往下一跳，才呼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刚才嘲笑方雅的几个老鼠围了过来，打量般围着方雅走来走去。刚才那个呼喊方雅的大老鼠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莫名的傲慢和得意，头微微抬起，眼睛眯着，对着方雅问道：“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刚过来的吗？这一片都是我们的地盘，所有的食物都要经过我们的允许才能带走的。”
方雅感到莫名的好笑，眉目舒缓了下来，眼睛里面带着浓浓的笑意，仿佛三月的春光，消融了残冬的寒冷。她顺着老鼠的话边点头便笑着说：“好，好，都是你们的。”
老鼠们看到方雅的顺从，似乎有些诧异。它们跑到不远处，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半响，那个大老鼠才又转过来，高高在上，仿佛赏赐一般地说道：“看你也是个听话的，你就跟着我们混吧。”
方雅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转过身去，双爪捂着嘴巴，笑得浑身颤抖。一解这几个月的烦闷。
那个大老鼠还以为方雅感动哭了起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说道：“我知道你感动，但不至于哭的。哭得一点老鼠样都没有，好了。”
方雅这才停了下来，转过身，跑了过去。
还没等方雅跟它们嬉闹，就传来了小孩的哭闹声。自己老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老婆！老婆！三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雅如梦初醒一般，看向抱着小孩的丈夫。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她连忙从丈夫手中把小孩抱了过来。
“老婆，三更半夜你跑到楼下干什么？垃圾明天也可以丢呀。困死了，明天还要上班，赶紧回去了。”
“没。就是突然想下来看看。”
“神经病，垃圾桶有什么好看的。”丈夫嘟囔抱怨着，自顾自地走上楼。
楼梯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又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
2
“老公，今天不是周末吗？你帮我带一下小宝吧，我天天抱着，手臂很痛。我今天也可以打扫一下卫生，整理一下家里。”方雅抱着小孩，看着满地的凌乱和满水池的脏盘子，心里一阵烦躁。
“上了一个星期班，我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吧。你把小孩放地上不就可以吗？为什么什么都要我呢？”
方雅心里叹了一口气，她也好想大声说一句：我也好累，我也要休息。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沉默地把小孩放在了地上，拿了一些玩具放在旁边，然后才走到厨房。两边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拿起一个盘子，都让方雅痛得呲牙咧嘴。还没有洗几个，客厅的小孩又哭了起来。方雅连忙跑了过去，把小孩抱了起来，边走边哄着。
“老公，你出来帮我洗一下盘子吧，还有3个冲冲水就可以了。”
“晚点，在玩游戏呢。”
“晚点！每次都说晚点！每次还不是我自己做完的！”方雅有些气到，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
“别整天像个怨妇一样可不可以！烦死了！”一阵巨大的关门声响了起来。
方雅一下委屈得眼泪流了下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小孩的衣服上，染湿了一个又一个点。偏偏小孩还新奇似得，用小小的手掌摸着方雅脸上的泪珠，发出“嘻嘻”的笑声。方雅一下感到自己被抛弃在外，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磨人痛楚。
方雅随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刺耳的破裂声让小孩惊吓地哭了起来。丈夫从房间走了出来，看着满地的玻璃，气得脸色铁青，对着方雅骂了一句：“神经病，整天就知道闹。”拿着钥匙就出门了。方雅却解气了一般，冷笑了一下，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也拿了钥匙，抱着小孩出了门。
外面阳光温暖的照着，街道两边的树叶上闪着耀眼的光晕。树下面停放着一排整齐的蓝色的共享单车。偶尔几个年轻人谈笑骑着车从旁边穿梭而过。这座城市从来都是热闹不已的。
方雅抱着小孩静静地走在路上，手臂的疼痛一阵一阵地穿过全身。凌乱的头发随便绾了起来，憔悴暗淡的脸此时没有一点表情，整个人呆板地宛如一个木偶，但偏偏又不能像木偶般无情无心。一直以来的疲惫和烦闷不断揪着她，把她一点一点地扯到黑暗中。
“方雅，今天也带小孩出来玩吗？”隔壁的李阿姨迎面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方雅连忙扯出一个微笑，回应道：“是啊，在家老是闹。你是出来买菜吗？”
“是啊，刚买菜回来。我女儿今天回来就出来买点。我刚还跟我女儿说，让她像你一样早点找一个好的男人结婚。你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不用出去工作，压力也没有。”
方雅附和着笑了笑，点点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羡慕那个女孩的年轻时髦，羡慕女孩那鲜活的眼神。
“方雅，我刚看到你老公了，是出去买菜了吧？”
方雅顿感一阵厌烦，不想给予回应。小孩似乎感应到方雅的情绪一般，大声哭了起来，方雅松了一口气，赶紧带着歉意说：“小孩哭了，我先带他去公园了，下次再聊。”
方雅带着小孩赶紧往前走，直到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才慢慢停了下来。后背因为炎热早已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滴了下来，进了眼睛里面，眼睛一阵涩痛，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方雅想伸手擦，但是双手又抱着小孩，一下子不知道所措。
这时一个陌生的阿姨走了过来，关心地问道：“姑娘怎么啦？”
“阿姨，你能不能帮我擦一下眼睛？汗进里面了。”
那个阿姨从包里拿了一块纸巾轻轻擦了一下方雅的双眼，她才感觉到好一点。“阿姨，太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做妈妈不容易，我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都知道的。”说着便走开了。
方雅听到“做妈妈不容易”一下情绪上涌，眼泪流得更凶了。从小孩出生，所有人都觉得她做一个妈妈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但是从来没有人关心她也只是一个小孩，突然就被推到妈妈这个位置，她也会惊慌失措，也会恐惧不安。
方雅抱着小孩慌乱地往回走，此时的她真像一个疯子。
3
当夜，方雅发现自己又变成动物了，但是这次的她变成了一身通白的小狗。她一下适应了自己的变化，即刻跳下了床，跑到了客厅。
客厅收拾的很干净。原来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也已经被扫了起来。客厅的窗户被打开了，晚风吹着窗帘一下一下地刮着窗边的沙发。柔柔的月光随着窗帘忽明忽暗。
方雅感到莫名的自由和轻松，她先是在客厅胡乱地乱跑一通，然后又把收拾好的玩具倒了出去，咬着玩具乱丢一通。方雅感到痛快急了，她终于不用做那个只需要收拾的那个人了。她不满足于此，又跑到丈夫经常呆的书房里面，把放在凳子上面的衣服全部扯了下来，铺在地面上，用脚乱踩一阵，然后在上面滚来滚去。
后来不小心撞在桌子腿上，一张纸从上面掉了下来，盖在了方雅的脸上。纸张轻刮着她的鼻子，瘙痒让她打了一个喷嚏。方雅像发现一个新玩具一般，她前肢趴在桌子上，然后用力地爬到桌子上。看着凌乱的桌面和上面崭新的书，方雅涌出一阵恨意。她先是把一些书推了下去，然后不解恨一般，开始用嘴巴和爪子不断撕扯着上面的书和本子，她心里阴暗地想：不是老说没空要看书要写什么狗屁方案吗？我让你再看，让你再写。
书房一下变得跟客厅一样凌乱一片，破碎的纸屑飞得满地都是。
方雅想起了晚饭时丈夫还在抱怨饭菜不合口，因此从书房跑了出来，跑到厨房里面。水池上面又堆着晚餐后未洗的盘子和碗。方雅想跳上去，但是水池比较高。方雅又跑到客厅，推来了一个椅子。方雅爬上椅子，又跳上了水池上面，她用嘴咬起了一个碗，上面还残留几粒白色已变硬的米饭。方雅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丢，一个又一个，直至水池变空。不是嫌弃不好吃吗？不吃不就不会嫌弃了吗？方雅冷冷地笑着。
房间门打开了来，丈夫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房间里面昏黄的灯光随着门倾泄而出，照亮了那一片地方。丈夫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惊讶不已。听到厨房有声响，立刻走了过去。看到眼前的一切，一下说不出话了。满地都是碎掉的盘和碗，水池旁放了一个椅子，自己的老婆站在上面，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一般在丢东西。
“你在干什么！”丈夫惊吼了一声。
方雅一下清明过来，看着愤怒的丈夫还有些不解，直到看到一地的碎片才惊呼道：“我以为我只是在做梦，真的，我梦到自己变成一个小狗，我没想到……”
“你真是神经病！整天都在闹什么！搞成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不是的，我以为……我真的没有想要这样的……我以为只是做梦……”
“这个家你自己住吧！真的过不下去了！”丈夫走回房间，不一会拎了一个袋子走了出来，对着满脸慌乱地方雅说道：“我这几天有一个重要项目，没时间陪你疯，我先去酒店住几天。”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方雅一下跌倒在地，心痛让她难以呼吸，但眼睛却干涩流不出眼泪。但还没有等方雅舒缓下来，房间里面的小孩又哭了起来。方雅只好走回了房间，她现在连消化自己情绪的时间都不再有了。
4
丈夫连续几天都没有回来了，方雅刚开始还会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每次拨过去要么是“嘟嘟”的忙音，要么就是丈夫不耐烦的回答，方雅的心思也慢慢淡了。
但不久方雅发现自己精神愈发差了，有时候晚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上，有时候坐在阳台上。她感到心慌，还是忍不住拨打了丈夫的号码。
“你到底想要干嘛！不是说了这几天有重大项目吗？过几天就回去了。”还没有等方雅开口，丈夫那边已经不耐烦地吼起来。
方雅的心一紧，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道：“你今天回来一下，我这几天感觉不是很好，我想去看一下医生。我带着小孩也不方便。”
“没空。你自己想办法。我现在怎么请假走得开！”
“求你了，就请一天可以吗？我感觉我都快要崩溃了……”方雅哀求着，声音哽咽。
丈夫沉默了一下，声音也软了下来：“好，我后天请假回去吧。你先照顾好小孩，等我回去你再去医院。”
“好。”
谁知当天下午，丈夫就接到警察打过来的电话：“请问你是XX小区XX号房方雅的丈夫吗？”
“我是。”丈夫有些疑惑。
“你赶紧现在回家一趟，现在你的老婆坐在天台上，十分危险……”
警察的话让丈夫脑袋一空，两耳“嗡嗡”地响。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连忙跟隔壁的同事说了一声，就赶紧往家的方向赶。赶到家的时候，隔壁的李阿姨正满脸焦虑地抱着自己的小孩走来走去，看到自己后，眼睛一亮，立刻迎了过来，语气又急又快：“你快点上天台！快点劝一下你老婆！还那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呢？”
丈夫立刻又跑上了天台。那里已经围了几个消防员和警察，都在小心翼翼地劝说。方雅像没有听到一般，双脚悬空地坐在上面，双手还时不时地张开。嘴巴小声地叨念着：“我是一只小鸟，我要飞咯……”
丈夫紧张地想走到她身边，一个警察生怕这会刺激到方雅，连忙拦住了：“你先不要过去，你先慢慢跟她说一些好话，让她情绪恢复一下。”
丈夫顿了顿脚步，呼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他回忆起这几年来两人的相处，刚开始几年两人甜蜜似胶，基本上都不吵架的，但自从小孩出生了，两人争吵愈发激烈。他从来没有想过方雅的难处，即使上午给自己打的那通电话，也以为是方雅一些小情绪而已。原来自己的没担当让对方承受了这么多。
“方雅，我知道是我辜负你了，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你下来。你要是觉得带小孩累了，我们就请个保姆回来……我也会多点时间陪你的，我们小孩还这么小，我们两个都不能没有你的……你快点下来吧……”
丈夫的话一出，方雅停住了，呆滞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她慢慢地转过头来，似乎想确定一下自己听到的话。旁边的消防员迅速跑了过去，把方雅抱了下来，两人跌坐在地上。
丈夫这才冲了上去，抱着方雅大哭起来。
其中一个警察走了过来，轻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安慰着说道：“没事就好了，两人好好过日子，做丈夫的也多体谅一下，全职妈妈不容易的，我们这边都接过好几例类似的案子了。家有时候是一个避风的港湾，有时候也是一个囚人的牢笼，需要两人好好经营的。”
丈夫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都散开了，丈夫扶着妻子慢慢往下走。
外面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楼道间传来了饭菜香。丈夫轻声询问道：“以后我来做饭吧。”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