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都是中师生。当年,姐姐抗拒上中师,但最终还是被迫上了。我成绩也很好,姐姐鼓励我读高中,但最后父母改了我的志愿,我没反抗,也上了中师。没反抗的原因,是内心深处厌倦了学习。
后来,一批成绩不如我们的(当年不够中师或中专线,成绩处于中上游的)上了大学,当我在山村学校“守墓”(我所在的学校是乾陵内的陵区学校,里面沉睡着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时,那些人已经在一线城市打拼,过上了另一种生活。然后,从一个山村小学教师,变成乡村初中教师,再变成县中教师,每一步都很辛苦。学历文凭、小县城的人际关系……成为县中骨干教师时,我已经处于中师生命运的顶端了。再往上走,就是凭写作能力进组织部或宣传部,走从政的路子,然后,当个乡镇领导或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大抵如此。但更多的极有天赋的中师生,因为结婚生子、经济原因,更重要的是自我放弃,而成为庞大的体制下“与时浮沉”的底层中的一员,看校长脸色,为职称而奔波,令人叹惋。
互联网给了我机会,让我得以经历另一种命运。虽然波折波多,颇不容易,但毕竟摆脱了一成不变的命运,拥有了另外的可能性。而且接下来就不可能再封闭了,因为一个人一旦拥有了自由的体验,就无法再回到笼子里去了。所以,我一直对自己的生活“满意透了”。
当然,不会责怪父母。他们一辈子都在为子女能填饱肚子而奔波,过着极其节俭的生活。你不能要求他们拥有不可能拥有的眼光,只能说,这就是命运,就是一代人的局限。
偶尔,与父母聊起,他们也会说:“是啊,那时候就想着赶紧端上铁饭碗,谁想得到那么多呢?”
轻描淡写。而轻描淡写间,他们意识不到实际上子女的人生,因为那个关键选择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更多和我有类似遭遇的人的父母也一样吧,因为另外的命运并未展开,父母们并不知道丧失掉的可能性是什么。
我认识的人中间,论智力或者说可能性,在我之上的并不少。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体制内“活着”。每次归乡,听到的都是单位里的尔虞我诈、生活中的家长里短,为遥远的“政治生活”而津津乐道,为近处的子女学习而无限焦虑。然后我想,体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怪物,“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句话送给它,是十分合适的。无数本可以极具创造性的生命,就这样被无价值地消耗掉了。
别人也会问我:你现在年轻,还能拼,你老了以后怎么办?
别人不知道的是,我连险金都没有。我用智力为自己的生命投保,万一退休了患了老年痴呆症,那么活着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怎么可能为了这些“可能性”,就去损害另一种“可能性”呢?
何况,在这个时代,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唯独没有见过饿死的。
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我对于教育本身,也有一些自己的观念。大抵说来,我的态度是中庸的,平和的。
例如,我反对应试教育,但我不反对考试。我觉得,学校应该研究怎么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大学,但是,我反对以低效率的,无限牺牲孩子未来幸福的方式去逼迫孩子。以更健康的学习方式,孩子录入好大学的概率要高得多。所以,我研究认知理论,研究学习理论,本质上是研究怎么让孩子学得更好。但是这里的学,核心目的是为人生而学,为未来而学,而不是窄化为为考试而学,甚至为月考而学。
再如,我赞成尊重孩子的天性,但我反对自然主义的教育观。既然孩子走入社会会面临各种压力,那么,孩子怎么可能在学习中处于无压力的真空状态呢?而且,真正的核心的幸福,必然来自于“我能行”的自我感觉。因此,孩子需要成就,而成就需要健康的大量的努力。而教育的意义,就在于以健康的方式激发孩子的学习潜能。
但是,令我吃惊的是,许多父母或老师,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将孩子绑在考试的战车上,以牺牲未来可能性的方式,一点点地摧毁孩子而不自知。有一句话很流行,大意是说,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焦虑的母亲,一个缺席的父亲,和一个问题孩子。一个孩子进入学校,他应该也有权去接触一切美好的事物。例如,艺术、运动、友谊、阅读……他应该拥有足够的空间去探索自我,找到自身的独一无二之处。他应该被爱、被尊重、被激励,而不应该被控制、被羞辱,或者被每天拉到分数的集市上去“过秤”,然后打上标签。
在自然主义的放任,与应试主义的控制之间,一定存在着第三条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孩子经历了真正的学习。这种真正的学习是为未来而学,为人生而学,但同时也更有能力应对所谓的“应试”。
退一万步讲,哪怕考不到期望的学校,也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也并不就此就毁掉了。更何况事实上,人生往往是在这种极端狭隘的追求下花了十几年时间一点一点地毁掉的。
十二年时间,孩子本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一个有着自己的特长的爱好的人,一个身体健壮或修美的人,一个对于艺术有着相当感受力的人……然而我们在不断的取舍中,牺牲了这些,终于将孩子变成了一个除了考试外,内心充满焦虑和失败感的人。或者反之,变成了另一种我们并不喜欢的模样。如果十二年的努力,最终如父母所愿考上所谓的重点大学也就罢了,可悲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多的孩子倒在了这条路上。
哪怕成功了,孩子接下来的命运也一目了然:考公务员、结婚生子、养老。
对许多中国父母来说,这就是成功的人生。
一句话,成人受缚于体制,孩子受缚于考试。
所有的生命,仿佛只是一台看不见的但缓慢运转的机器的材料。而维护运行的只有一样东西,它叫“恐惧”。
它已经运行了几千年了,或许更久。
然而,我想,一所学校,一个家庭,一个成人或孩子,不能听任“恐惧”摆布。我们应该培育一种新的力量,一种重新理解恐惧记忆或恐惧情结,走出这一循环的力量。
它应该叫“希望”。
如果我们做不到,就把它作为礼物,赠予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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