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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正是京城吕府二公子的仆从丫头，生性温良，年芳及笄。每逢元日、中秋之类的节日，贴联、做点心、打扫、陈设等等杂活总是被秋叶抢着做。
吕府势大，过节必有许多客人来访。与客人们交谈时，吕府吕大人最得意的便是向客人们夸耀中堂里精细摆置着的各样金石珠玉，这都是吕大人作为卓越金石家的有力证据。五彩流溢间，最夺目的当属那正中间孤放着的一块血色朱砂石，丹胜朝阳，色似鸡冠，令观者恍若入赤色深渊。
“当初，我用八个丫头从王大人那换得了它！”吕大人总是举起八根指头，向客人们神气十足地讲述朱砂石的“光荣”来历。
客人们走后，吕大人便吩咐最得力的秋叶把金石们清洁一遍，但那硕大的朱砂石只有吕大人本人才能亲自养护。刚入府的丫头们被教的第一条规矩既不是如何行礼也不是如何做工，而是除了吕大人和二公子外的任何人都不能触碰朱砂石！
不过，几乎每过一阵，就会有一个家仆因触犯这条禁令而被赶出家府。犯禁的若是男家丁，就会被押去服边役；犯禁的若是丫头，则会被送去青楼。更出奇的是，这些被赶的家仆全都本是在二公子属下做事的。二公子虽才舞勺之年，但整日颓废迷离、老气横秋，还时常一惊一乍，把内心的孤独与忧郁迁怒、诘问于手下的家仆。
秋叶是半旬前才开始跟着二公子的，补齐被赶家仆的位。秋叶的勤劳辛苦也一直被吕大人看在眼里，因此，他为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点走了这个老实本分的姑娘。
在此之前，从六岁入府开始，秋叶跟的是与自己同岁的吕家大小姐。虽然现在离开了大小姐，但每逢起风渐寒，寒风划过秋叶粗糙的脸上，她总是会心事重重地透过木窗望向远处大小姐深锁的闺房。“小姐从小怕风，可别又染了风寒。”秋叶双手比十字祷告着，向西方的耶稣祷告。是小姐向秋叶介绍的耶稣与《圣经》。当初，稚嫩活泼犹存的大小姐眨巴着可爱樱眼般的眼睛，嘟起花骨朵似的小嘴，十分羞涩又紧张地对秋叶说道：“可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和耶稣的交情！”每每回忆此景，秋叶的嘴巴便泛起甜美的月牙儿。
然而，现实世界很快又会提起巨大的铁锤将秋叶甜美的回忆敲碎。
“秋叶！我要吃樱桃！”二公子急切的呼唤声从远处厢房内传来。
秋叶赶紧跑去厨房取来了一盘鲜红的樱桃。这些鲜果可都得益于伟大的运河。一想到运河，秋叶就又悲戚了起来。
五年前，皇帝准备携京城权贵顺运河南下巡幸。吕家被写在了权贵名单上。正式起航的前几日，吕家小姐与秋叶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南下后的漂亮衣裳时，吕大人却突然严肃地进入房间。
“你不准去。”吕大人对大小姐平静地说。
吕大人一直以南方风寒而小姐体弱为由，严禁大小姐再有南下的想法。但，年幼的，正染风寒的，顽皮的二公子却被吕大人带去南方了，说是趁南下的时机去江南名寺求祛恙。吕大人说自己年轻时也不信佛，但许久前又觉得，其他的东西更不值得相信。他还说他曾求过其他神仙祛恙，却根本无用。
吕家人出发的当天夜里，在大小姐充斥着哭泣声的小小闺房，秋叶静静地陪着小姐把为南下准备的裙裳给剪得不成样子，再投入默默燃烧的火盆。烧出的黑褐色灰烬飘浮在空中，像丑陋的鱼儿般与吕家小姐的眼泪共舞。少女童年时的眼泪，往往酿造出其一生都难以下咽的鱼骨。吕府大院洒满晶莹的月光，稀疏的梧桐树影打在院墙上，一只肥大的白鼠正在墙脚打洞，发出某种不明所以的奇怪声音。
一段时日后，吕家人员都回府了。吕大人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从江南淘回了一个大宝贝——血色朱砂石。从此，吕大人总是对来客竖起八根手指头说：“我用八个丫头从王大人那换得了它！”
“秋叶！你怎么还没来？我要吃樱桃！”二公子急切的呼唤声再次从厢房传来，又一次打断了秋叶回忆过往的思绪。
秋叶扯着嗓子大声答应着，随即小心翼翼地端着盛满鲜红樱桃的彩色瓷盘向二公子厢房疾步走去。路过厢房时，二公子颓丧的人影被房内的火红色烛光映在米黄色窗纸上。二公子正伏案写着什么，边写边像只病猫般咳嗽，人影摇摇晃晃。
樱桃被一个又一个递到了二公子的嘴边，二公子突然开口了：
“今天我出府上街，街上全是落叶。真是满城秋叶。美啊！”
“二公子好雅兴。”秋叶正给二公子捶腿。
一抬头，秋叶却突然看见二公子的脸上浮现出恐怖而戏谑的神情。
“帮我去把朱砂石凿下一块。”
一种近乎威胁和恐吓的语气从二公子嘴中吐出，令秋叶不知所措。二公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秋叶停止捶腿的布满茧的双手。让秋叶吓得一跳，二公子一下使劲地捏住秋叶的右手，用他的双手将秋叶可怜的右手包成一个紧紧的拳头。
“你记住了，我要的朱砂石块得这么大，只许大不许小。”
而后，二公子看向那包成的拳头，露出难以捉摸的诡异微笑，好似即将达成某项壮举的欣喜。秋叶镇住神，不敢说话。
又过了会，秋叶走出了二公子的厢房，身后传出二公子狂妄怪诞的笑声与咳嗽声。秋叶面色惨白若月，刚才的经历仿佛是她坠入深渊般的噩梦。当秋叶端着空空如也的彩瓷盘再次经过厢房窗前时，一枚粗鲁的樱桃核从窗内飞出，冲破米黄色窗纸，狠狠朝秋叶的脑袋打了一巴掌。这记巴掌的响声在颅内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一回头，秋叶就看见樱桃核落座在自己脚后，正洋洋得意地笑。秋叶透过纸窗被穿破的小圆洞，骇人而见在漫室红色烛光中，二公子正背对着自己，从巨大的楠木柜里取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朱砂石，它们仿佛源源不断，一个接一个地被楠木柜吐出，每一个石头都形状各异，但每一个石头身上都有明显的被锉刀伤害过的痕迹。见状如此，秋叶面色艳红似枫，又惊又恐地跑走了。路上，她一直紧紧揣着衣襟里锋利胜新的尖锐锉刀，嘴里念念有词呼唤着耶稣圣主。
隔日晨，寒风肆起。吕大人前去朝见，作年度审计。
吕大人走后，二公子发疯似的大喊自己染了风寒，扰得全府上下都跑去围着他的厢房照顾他。但是，除了秋叶和大小姐。吕大小姐此时仍将自己孤自锁在空闺，而秋叶却已偷偷摸到了中堂。那硕大的放在金丝楠底座上的血色朱砂石就在她的眼前。
四下无人，秋叶踱步到朱砂石旁，双手颤抖着将整块朱砂石倒置过来。里面果然已经被锉刀掏了个半空！凝望着这洞穴般的暗红色伤痕，秋叶不停大喘粗气，胸脯被紧张的气流顶得比鱼泡还鼓。她快要窒息了。与此同时，她想起了昨晚二公子说的话——
“之前那些碰了朱砂石被赶走的仆人，其实都是我派去的，”二公子卧在床上，抽着旱烟说，“我像观音一样赐予他们一把又一把锋利的锉刀，命令他们去前仆后继地为我掏空那块石头。若听话照做但不幸被发现了，他们只是会被赶出去。若直接不照做的话，他们则会被抬出去！你很聪明，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这么做？我要毁灭掉那块害人的石头！我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小妾，其实也是他口中那‘八个丫头’的其中一个！我的母亲就熔铸在了他常常竖起的八根手指头之间，静寂得躺在绝望的江南。呵，他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块石头其实在江南就被先皇帝看上了，同行的他就是为了媚上才执意献出我的母亲去换得那块一无是处的破石头！不过，真是事与愿违，一回京，先皇就驾崩了，继位的新皇帝可对这石头不感一点兴趣，所以这石头才能一直留在府里。我要偷偷挖空他的石头，待以后有人发现了这具空壳，就会指责他破坏先皇之爱，让他大难临头，让他为我的妈妈以死相赔！”
“你也在偷石头吗？”
一阵冷冷的女声传入秋叶的耳畔，打断了其思绪。秋叶惊愕地一回头，竟是许久未露面的大小姐。
“大小姐！”秋叶像见了鬼般不禁叫出声，衣襟里夹着的锉刀也一齐惊恐地落到地上。
吕家小姐注意到了掉落的锉刀，神情并不意外，只是摊出右手，语气苍白地说：“给我也削一小块。”
秋叶瞪大了双眼，愣住了。这时，秋叶才看清了大小姐发紫的嘴唇与同她语气一般苍白的面容。
“愣着干吗？快给我！”
“小姐，你是不是吃朱砂了，朱砂可有毒啊！”秋叶看了看朱砂石又看了看大小姐。
“你别管。你还认我是小姐的话，就给我！”吕家小姐脸色凝重而坚定。
寒风拍落满城秋叶，树的精灵与大树母亲诀别，孤独而郁闷地飞舞进吕府的漫漫长夜。门口的狗朝着落叶狂叫，一旁走过的大小姐揣着秋叶割下的一小块朱砂石，走出了吕府，走进了色泽纷杂的胭脂铺。
“把这些石头都削成条状。对，我不要胭脂样的，我只要一条，长长的一条。”小姐对着铺员说。眼睛死了。
一阵阵秋日寒风卷起长龙，胁迫着满城秋叶卷入吕家空空无人的大院。
“这块朱砂石留不住了，新皇帝看上它了。父亲今日回来后会发现这一切。给不了新皇帝一整块朱砂，到时候我们全府都得死。”大小姐出府前背对着秋叶小声道。
青瓦红墙，满门秋叶。日薄崦嵫，赤光普照，秋叶跪在庭院中央，面朝吕大人的厢房。
“大小姐为何会吃了朱砂去死？二公子为何会偷了朱砂逃走？你又为何帮他们？”
吕大人的质问声仍在秋叶的脑中回响，如翻飞的落叶。秋叶跪过了岁月春秋，垂思的眼神瞥见了人间冬夏。
“你今天就给我滚出吕府，永远不要回来！”当晚回府的吕大人对秋叶叹着气说。
……
多年以后，年老色衰的秋叶扶着拐杖再次回到吕府，这里早已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花园。各类各色的鲜花在这片青瓦红墙的古居上竞相开放，生长在房顶，生长在门槛，生长在秋叶老人的面前。她在门缝中抽出了一封腐朽殆尽的信：
“自尔感了风寒远去，吾夜夜不能寐。幸而君为吾留下一女，此乃吾二人至情之结晶，吾宠爱至极，不忍让其受任何苦痛。所以吾女严加管教，望其守己。吾尝对圣主耶稣起誓，尔若离去，吾定不复娶。可惜人心纷杂，事与愿违，家父令吾定要复娶一室。今已诞下一子。尔可尽情辱骂吾，因吾已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毫无尊严与诚信。然尔既离去，吾亦不对任何人再起情意。吾对新妻毫无感情，吾只爱尔。吾即将顺运河随帝南下，江南有尔最爱之朱砂石，可做尔最欲之血色刻章。为尔之欲，吾此行必拿下此石，纵代价万千，纵妻离家散。吾只为尔，吾永为尔……”
春日里莺啼花香，秋叶缓缓放下信纸，插在湿润的泥土中。离开吕府的几十年里，她渐渐在人们的言语与议论中凑出了吕大人那真正妻子的样貌——一名狂热的金石印章收藏家，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一名身弱怕风的深闺女子，一名无比难忘的爱人，一名被女儿惦念终生的母亲。
微微寒意的春风从府院深处迎面拂来，秋叶仿佛看见面前的府门徐徐打开，渐显出一派吕府繁华时的热闹秋景。秋叶满地，欢声笑语，乐意盎然的人们肆意玩闹或休闲着。年轻的吕大人、童年的吕大小姐、童年的吕二公子，大家都笑容满面。在茂盛的梧桐树旁，正放风筝的童年吕大小姐貌似注意到了秋叶，指着秋叶笑嘻嘻地大喊：“喂！你是新来的丫头吗？快来放风筝啊，快来！”
秋叶老人不禁泪泛眼眶。
“我最喜欢刮风天啦！”童年秋叶从秋叶老人的身边活泼欢快地跑过，与吕大小姐蹦蹦跳跳于庭院的欢声笑语中。随着小秋叶携来了无数飞舞的秋之落叶，虚幻着包围了整个黄绿参半的世界，叶叶飞舞不歇，夜夜飞舞不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