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边的男女师傅们穿着不同颜色的长裙和牛仔裤,用着不同牌子的蜡笔,但确乎是一个画画老师教的。胖胖瘦瘦的小孩子们被家长呵斥着端正坐好,在沙沙沙的白描中先有了一样的线条,后来又绘上了相近的颜色。师傅们的画笔要斜着拿,时不时地要把纸转向四面八方,才显出一种自顾自的专业感,却最终被家长看穿,失掉了钱包里尚未捂热的二十块钱。只要月亮出来,这里就没有蚊子,一旁算卦的老头子仍是旧世纪的打扮,马褂里却露出了 T 恤的蓝色。他颤巍巍地上下打量着黄头发的男孩,不停抚摸手掌上粗糙的纹路,窥探着其中的奥秘,纹身的女生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不自在的男朋友。钓鱼的年轻人把脚踩在杜甫模糊的诗句上,优雅地将路亚竿向前一递,鱼护桶里的小鱼被影子惊了一下,他们却也没有耳朵,听不到算卦老头道出的所谓天机,只感受到男女拍手跺脚时的震动,老头解读卦象的“正缘“两字大抵就有这么大的魔力。湘江的鱼也都是未成年,或是待成年懂事了才顺着江水来到下游。在五月节的汨罗江中看岸边的大家成吨地抛饵打窝,一边吃一边感叹自己年少懵懂,不知此处的免费午餐。浩荡的蚊子则被焚烧的艾叶和偶尔的江风驱赶到湘西上游,在丛林中叮咬着规律蹦跳的队伍中排头和排尾的两个活物。偶尔敞开歌喉的人们在地摊酒馆中,算命的摆象棋残局的则是沉默的大多数,但都簇拥在杜甫江阁旁,也不知这之中有多少李龟年似的人物。跨过街头按摩的大姐充满汗渍的毛巾,路过高声叫卖的鸡尾酒摊,茉莉花手串在一众浓烈中显得如此清香,清香得要和月光接壤。
再早几个辰光,日头刚从青年雕像茂盛的头发上出溜到肩上时,贾谊家的两口井已经黑黢黢到蚊子可以低头放心产卵,马王堆上日头正毒,土坑干燥硬结。但若再往前追个几千年的这个时辰,贾府的大门正要关上,年轻辛追夫人则从衣柜中取出素纱襌衣,准备和长沙丞相共枕,那时湖里最初的一批鱼儿已经在享用屈原投江后的美宴佳肴。千百年来,从对湘夫人降于北渚的想象到落花时节逢君的感慨,再到湘江北去、坐北而面南的壮志,根于湖广的老人被逼迫着渐隐,爱躺在椅子上玩手机的被赶到四川耍起麻将,跳广场舞的则散在江西各地。五一广场和黄兴广场的售货亭和旧作坊终被茶颜悦色挤占,在凌晨一点的大街上,垂直忽闪的招牌切割着年轻人赤橙黄绿的眼圈,臭豆腐溅出的汁水和辣条的香气刺激着人愈加兴奋。坐在街头,你扒开一只干净完美的小龙虾,挑掉虾线,喂到我的嘴中,混一口蒜香味的细面。逛着逛着再走进一家湘菜馆子,笑着看你和着黄金蛋吃一口米饭,再来一勺辣椒炒肉。如果干燥得发渴,那就在茶颜家族小酌少年晴天。长沙的夜晚也是晴的,但唯有老头和湘水真正睡去。
我们也跟着不睡。默默牵着你,长沙有你手腕上茉莉的香味,如此简单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