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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汉水与长安书
1
黄昏的汉中盆地,像一只巨大的琥珀色玉碗,玉碗披着一层金色薄纱。我时常独自坐在汉江边的青石阶上,看水鸟掠过水面时翅尖挑起的涟漪。
暮色漫过武侯祠的飞檐,将老城一带金灿灿的油菜花海染成古铜色。江心飘浮着几叶独木舟,渔人收网的动作像在拆解暮云,银鳞跳跃的刹那,竟分不清是星子落水还是鲫鱼出水。
那年深秋遇见的老渔夫,又在柳荫下补网。他教我用指尖丈量网眼:“三指宽留小鱼,五指宽漏清风。”说着从竹篓里掏出两尾鲫鱼,鳞片沾着水藻的碧色,空气里弥漫着鲜鱼味。
我们蹲在浅滩生火,鱼汤沸腾时升起的水汽,模糊了江对岸连绵的青山。他说汉江是一部活着的《诗经》,蒹葭在水湄写注脚,雎鸠在沙洲上作批注。这话倒让我想起汉上作家李汉荣笔下闪耀着光辉的青菜,大声言说的青蛙和夏蝉,会思想的芦苇,原来万物都在用自身的方式注释着光阴。
2
第一次在西安城墙下看雪,跟着一位研究唐文学的张老先生。走在朱雀门瓮城的积雪里,他忽然蹲下身,指着青砖缝隙说:“看这些苔痕,像不像《全唐诗》里掉落的绝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六百年的城砖上,霜花正以簪花小楷的笔意书写冰纹。
大雁塔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摇晃,铃声碎在琼玉装点的雪地上,竟铺成半阕《菩萨蛮》。大慈恩寺的腊梅开得孤绝,花瓣落进香积厨的陶瓮,惊醒了瓮底沉睡的唐时月色。头发花白的张老先生掏出油纸包,里面是挂满糖霜的柿饼,咬开时流出的蜜浆,竟与当年玄奘译经时点亮的灯油同色。
3
在褒斜古栈道辨认三国马蹄印时,春雨突然来访。石阶上的青苔,吸饱水汽,膨胀成翡翠浮雕。石门十三品的摩崖石刻,在雨帘后愈发清癯;东汉的隶书笔画里,蓄存着水珠,仿佛曹孟德横槊赋诗时溅落的衮雪酒浆。
守碑人老王递来斗笠,蓑衣上还沾着去年秋天的松针。他说雨水是最好的拓工,千年来将石门铭文拓印在云雾里,又散作满山鹧鸪的啼鸣。我们坐在残损的“衮雪”石刻旁喝姜茶,看着急流在峡谷中扭成狂草,突然明白诸葛亮《远涉帖》中“涉水为艰”四字,原是写给所有逆流而上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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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林第七展室的北魏造像,让我驻足良久。佛陀低垂的眼睑上栖着一只青铜色的蝴蝶。讲解员说这是民国年间某位工匠的私章,他用刻刀在石佛衣褶里藏进整个盛唐的月光。在《开成石经》前遇见抄经的老妪,宣纸上的小楷竟带着碑刻的金石气。她说四十年来临摹颜真卿,直到某一天发现墨迹里长出金色的年轮和玉石脉络。
黄昏时分的碑林,充满了沧桑历史与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夕阳斜射进昭陵六骏的展厅,特勒骠的断蹄竟在光影中奔腾起来。那些残缺的碑额在暮色中漂浮,像散落的星图等待重组。我忽然懂得史铁生为何说“死是必然降临的节日”,这些穿越千年风霜的碑碣,何尝不是在用伤痕庆祝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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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观台守候云海的那个清晨,紫气东来的典故,突然变得具体。炼丹峰上的古松把雾霭纺成素绢,老子手植的银杏树正在落叶,每一片金箔都刻着《道德经》的片段。偶遇的那位采药人背篓里装着熟地黄、柴胡、紫苏与时光,他说在海拔两千米处采到的党参,根系会结出玉质的星象图。
下山时途径重阳宫,重阳木的枝桠间挂着道士们的剑穗。西厢房传来诵经声,混着厨房蒸馍的香气,竟调和成奇异的安详。想起林清玄说“温一壶月光下酒”,此刻的终南山,大概可以舀云煮茶,就着松涛饮下整部《道藏》,只可惜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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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那天,恰逢周末,故地重游曲江池,看残荷支起瘦金体的骨架。水面上漂着进士们的诗笺,墨迹被锦鲤啄食后又吐出泡泡,每个气泡都裹着半联绝句。依曲江池畔而建的茶舍酒肆门前,波斯菊正开得狂放不羁,像是当年醉倒的西域客商遗落的头巾。
在寒窑遗址,遇见写生的西安美院学生,她的调色板盛着晚唐的釉色。画布上的王宝钏青衣素颜,手中却握着将开未开的石榴,殷红的花苞里,藏着现代女性的眉峰。聊起《长恨歌》里“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句子,她突然调转画笔,用钛白在枯荷丛中点出两只白鹭,她说这是时光的逗号。
7
国庆节恰逢中秋节,从西安驱车赶回汉中。黄昏漫步东大街,月亮从古汉台的老柏树上浮起,整个城池都浸泡在青铜色里。拜将坛的石础渗出韩信当年的冷汗,而饮马池的涟漪正把月光剪裁成鱼鳞甲。夜市飘来核桃馍的焦香,混着金桂的甜腻,竟调和出宋词里“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在龙岗寺遗址与守夜人分食月饼,枣泥馅里嚼出七千年前的碳化稻谷。他用手电照亮夯土层的断层:“这是仰韶文化的彩陶纹,这是楚汉争霸的箭镞,最上面这层是——”光束渐移向星空,“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月光混凝土。”我们品味着汉中绿茶,谈笑间有夜鹭掠过天汉湿地,翅尖划开的云絮里,落下未及消化的良渚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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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冬在西安城墙上骑车,车铃惊起一群寒鸦。它们驮着夕照飞越大明宫遗址时,我忽然看清长安与汉中的隐秘对话——一个是青铜鼎上凝固的铭文,一个是汉江水中流动的碑帖;一个把沧桑沉淀为城墙的厚度,一个将时光舒展成江面最柔美的弧度。
或许正如那位抄经老妪所说:“临帖临到最后,写的都是自己的命理。”
我们在汉水与渭水之间寻觅的,不过是心灵原乡的投影。当秦岭的雪线年复一年在史书里起伏,我渐渐懂得:所谓乡愁,是随身携带的庙宇;所谓归途,是用脚步丈量的一幅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