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在生活中耳闻目睹这样的故事:
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明知会再受伤,还是一次次回到那个“可怕”的家,即使重新组建家庭,还是不能远离暴力;
走上歧途的失足者,明知会被欺骗、凌辱,还是一次次回归那群“可怕”的人;
在一段恋情里遭遇了冷漠、背叛,下一段恋情,自己却成了冷漠、背叛的那个人;
阶段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废宅”们总是想着前进,又一次次退回原点……
这些情节有如魔咒,这种心理现象就是今天的主题——强迫性重复(Repetition Compulsion):
个体不断重复一种创伤性的事件或境遇,包括不断重新制造类似的事件,或者反复把自己置身于一种类似的创伤极有可能重新发生的处境里。(维基百科)
1 「熟悉」的引力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研究者曾做了一个实验:
当播放巨大的噪声时,在温暖、食物充足的环境中长大的小鼠,立刻逃回了巢里。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但另一组在嘈杂、食物紧缺的环境中养大的小鼠,即使把它们放在一个愉悦的环境中,也还是会跑回巢里。
——无论巢的环境是舒适的还是恶劣的,受到惊吓的动物,都会跑回巢里。
这个实验,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变形计》真人秀里的那些少年:
那些从都市来的“不良”少年,当面对山村的土炕、寡淡的饭食、繁重的农活,会想离开、想回家——尽管那个家曾经被他痛恨、咒骂、无数次想叛逃;
那些从贫苦山村中走出的好孩子,当面对都市的嚣嚷、从未感受的温暖、超出认知的课堂,他们一样会恐惧、会想家——尽管不论从物质层面、精神层面、情感层面,那个家都远不如现在的这个。
——无论我过去的经验是多么不堪,我可能愤怒过,可能被虐待,或者被忽略,但当我在现实生活里遭遇困难之时,我总想回到那个家,那个让我感到熟悉、安全的地方。
“巢”/“家”,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引力。
这种引力的本质,是对安全感的渴求。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弱小的生物——丧失了安全感便几乎一刻也无法生存,填补安全感的缺失也总是第一顺位的心理需求。
而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觉得安全——因为在那里,我们一直幸存下来,一切都寻常、可靠、亲和,没有陌生的恐惧、没有挑战的威胁,不论多么简陋破败、哪怕没有光亮、就算狭小逼仄,也是一个令自我高度舒适的世界。
一面是已知的痛苦,一面是未知的焦虑,你是否确定自己总有勇气选择后者?
2 创伤的重复
人,探索未知的世界,需要以足够的心理强度作为能量支撑。只有在判断为充分安全和自足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好奇心和尝试的愿望;当处在受伤、不安、警觉的状态时,会唤起高度的自我关注,回避新的反应和心理刺激。
就好比一辆行驶在野外的车,遇到轻微的故障,还可以继续向前行驶;可要是发动机、底盘遭遇了严重损伤,一开起来就异响、冒烟、震颤,那就只能停下来,检查清楚问题的原因,等车子修好了、安全了,才会继续向前。
创伤,从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治愈。
情感的伤痕,并不会因为时间的结痂就淡然褪去,而是化成身体的记忆,甚至融化在潜意识的自我设定中。当再度遭遇类似上一次创伤的场景——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眼神或语调,只是一个东西摆放的位置或发出的声响,都会让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唤起了不安和防备、勾起了记忆的痛,压力激素和神经传导会让人停止探索的步履,退回熟悉的处境,换取片刻的心安。
可是,人际关系是互动的,一方过度的警醒、提早的防御、紧张的反应,只会“诱导”对方采取对应的行动,他警觉下“预设”的处境“果然”再现了(自证预言)。
——昨天的故事,因此不断地重复。
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强迫性重复的心理动机,源自一种想要“掌握过去”的努力,希望通过重新经历一次类似的痛苦场景,来实现对痛苦的掌控,从“改写过去”学会解决事件。
这种解释在临床受到了质疑,因为并没有成功的实例——没有人在这种创伤的重演里,实现了人格的超越和自我完整;相反,他们的创伤在重复的唤起中被强化了,只是让他们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那么,是什么心理在驱动我们一次次回到那些创伤的记忆里?这些“为记忆所苦”的人,为什么会对伤痛“上瘾”?
3 平静的绝望
存在感,是人的一种本能关切。所以,人会在各种社交情境里为了证明或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而行动——自媒体、朋友圈、短视频、直播的迅速传播和发扬光大,正是满足了人的这种基本需求——可现实却是,“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梭罗)。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深情,没有什么昨是今非的奇遇——这才是生活的日常。
创伤性的经历则不同——戏剧的冲突场景、锥心的伤害与原谅、张狂的交战与欢好——这些“不平静”的波折和剧烈的情绪起伏,将存在感、生活的意义锚定在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我的故事被重新诠释,情感需求的标准也被重新确立。
当人再回到本来的生活,那“平静的绝望”夹带的空虚、不安感也被彻底放大——创伤的记忆,与此刻寡淡、无聊、乏味的生活相比,充满了诱惑——只有强迫着自己回到重复的情境,那些熟悉的痛感,才会让自己真切感到“我是活着的”。
这就像是去问一个女孩子,愿意选择一个“老实人”还是“渣男”,街头采访的大多数答案还是选“渣男”。为什么她们不去选择一段健康、可靠、平稳的关系,而宁愿选择去承担遭受欺骗、伤害、玩弄的风险,这并不是一句“渣男除了渣都是优点”所能概括的,还是因为年轻女性不愿意用自己的青春交换一段平静的亲密关系,她们更希望在那种刺激、心跳、悸动里感受“爱”的样子。虽然,这常常让她们混淆了爱与痛的界限。
所以,强迫性重复的心理动机,不是某种对过去的失落——人的所有情绪与行为,都是最终指向自我、指向此刻的——是对当下的存在感的焦虑,对自我生存意义的求证。这看似自伤的举动,也是因为昨天的伤痕投射的阴影,将生活的底色变得暗沉。
这种情境的重复,有时也会发生变异——对伤痛的恐惧、失落的残念、困惑的探求,令角色悄然转换。那些昨天遭遇创伤的受害者,今天可能在相似的情境里变为加害者。
4 残念的束缚
所有未曾实现的期盼和遗憾,从未远离我们的生命。
在上一段亲密关系里,如果投入了许多的情感、寄存许多的依恋、又留下许多的伤痛,那么,即使进入一段新的亲密关系,疼痛的记忆也会变成冀望和忧惧——冀望着上一段关系中所有的遗憾,可以在这一次得到补全;忧惧着上一段关系中所有的创伤,可以在这一次绝不出现——这会让他们在新的亲密关系中,表现得极为敏感:
他们可能对一点点的“过失”都无法容忍,苛刻的责备;
他们可能因为你一两句随意的话语,就愤怒到歇斯底里;
他们可能从未表现出对你小脾气的纵容、小任性的宠爱……
这就是“过度唤起”——曾经造成创伤的每一个场景,他都记忆犹新,于是每一个在他看来可能导向那些场景的“序幕”或“楔子”,都会激发他强烈的自我保护欲,去阻断那些场景继续发展的可能——但是,过度的防御,在对方看来就是主动的攻击——那些场景最后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只是这次他成为了加害者。
在与心理咨询来访者的对话中,我注意到:
这种重复情境里的“加害者”,当真的发生了这种他们本来忧惧的情景再现时,他们会愤怒和伤痛,但并没有悔意(他们不觉得自己的苛责和加害是错误的,甚至还有一点欣慰和愉悦感)——他们似乎在这种戏剧化的角色颠倒中,将过去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困惑全部解开了。我经常听到他们这样说: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她当时会那样对我的原因和所有的心情……”
5 从容的新生
强迫性重复,这种过度唤起的自我防御心理,让创伤的记忆变成了难逃的魔咒。
该如何帮助这些受伤的人,跳出宿命般的轮回,拥有真正“新”的生活?
细心的读者看到这里,应该就能理解:
这些遭遇创伤的人,委身在过去的阴影,昨日的记忆渗透在今天的生活里、感觉的再现也激发身体和情绪的重复循环,让他们难以区分此刻的刺激与过去的创伤。
要分离昨日的记忆与今日的现实,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去建立一段新的、紧密的、足够安全的依恋关系(这与跳出原生家庭的影响是一样的),通过在这段新的关系中带来的宁静感、安全感,他们才能逐步打破内心的自我隔绝、形成新的认知,以从容的心去迎接崭新的体验、探索未知的旅程。
当然,这样一种安全、紧密的联结,不是轻易可以获得——那个值得依恋的人,需要能够理解他们的经历和伤痛,能够经受他们的怀疑和防备,能够给予他们信任和体谅。在必要时可以向身边的心理咨询师获得帮助,在建设性的对话中,树立新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