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阳台向阳的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梧桐树。
整个夏天,梧桐树叶碧绿青翠,蒲扇一样,在微风中轻摇,也在狂风中翻飞。一棵巨大的树,会有很多鸟儿光顾,麻雀、大山雀、斑鸠、画眉不一而足。一棵树就是鸟的天堂,尤其是一棵大树。
我常常在阳台上,在清晨的微光里,听各色鸟鸣,听梧桐树上的鸟鸣呼应村庄其他地方传来的天籁之音;在中午刺眼的阳光里,看那些小小鸟儿,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在黄昏霞光满天的温柔里,看飞倦的鸟儿们各自回家。
然而,这棵巨大的梧桐树竟然没有鸟儿在晚上落脚。那些小麻雀竟然喜欢冒着被人赶走的危险也要飞到屋檐下窝着而不在这天选之地过夜。
梧桐是凤凰的家,这是我们人类臆想出来神木。然而那些鸟类也懂得这样的敬畏吗?没有答案,然而真就这么神奇。
其实我是不相信的。
鸟儿,不同地方的鸟儿,甚至其他动物和人的距离是会发生改变的。平常的地方,平常的时间,人和鸟儿和其他动物界线清晰。有人的时候,它们那些鸟儿都会远离人类,避免和人照面,至于眼神交流,连想都不要想。
有例外的,最近一次去西湖,颠覆了我的刻板印象。刚醒过来的西湖边上已经是人头攒动,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早起。在岸边的凳上吃一些面包,碎屑掉在地上,忽然就有麻雀飞下来啄食,吓我一跳。这小家伙这么胆大,这么猴急,一点都不认生。其实也对,人家是土著,是原住民,我才是过客啊!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故意再弄一些面包屑屑,先来的麻雀,叽叽叽叽,是在召唤,我确定!旋即飞来好几只麻雀,就在我的脚边开始早餐,边吃边讲,一停不停。好像我不存在一样,边上走来走去的人,一点没影响到它们的进餐。豁!西湖是我家,我想咋地就咋地。
边上有个游客吃水果,吃半截的香蕉刚放在凳子上,一只松鼠从树上飞下来,毛茸茸的尾巴张开,煞是好看,轻盈骏捷落在凳子上,捧起香蕉就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你吃一半,我吃一半。游客似乎见怪不怪,旁边走过的人看看笑笑。
我真是孤陋寡闻!西湖边上的麻雀,西湖边上的松鼠都这么和谐地和人相处了。
融入自然,自然融入,大概就是这样吧。但是,我怎么就不觉得西湖的麻雀,西湖的松鼠讨喜呢?唉,人,真是骑墙的动物啊!
我的梧桐树,我的梧桐树上的鸟儿从来就跟我保持着它们认为的安全距离。虽然我想亲近它们,它们却从来没有靠近我的想法。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就是从不走近。各自彼此保持着尊严。我看到那些鸟儿,看到的是富足,看到的是自由,看到的是生命的活力,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会想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想。
立冬刚过,树叶子还是绿的,像蒲扇一样,密密层层,还是夏天的样子。南方的大地不经过几轮寒潮肆虐是不会看见冬天的模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见一只斑鸠飞到梧桐树枝上,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跃上树枝的一刹那,竟然还向四周转了转头,看清了,嘴里叼的是一根细细的树枝。朝
右上方的树枝跳过去,再朝更右上方的树枝跳过去,突然转身,朝左上方跳过去,再朝左上方跳过去,在茂密的树叶中间,它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我的目光能追得上它的身影。到树主干四分叉的地方,一蹦,我看见了!另一只鸟儿等在那里,接过那根细细的树枝,低头放在脚下,估计是踩了踩,抬起头,一双小眼睛乌黑发亮。
哦,这一对斑鸠是要在这里筑巢了!
衔草的鸟儿好警觉,好聪明!竟然会走“Z”字形。
四叉树枝的底部空间并不大,两只鸟似乎待不住,衔草的鸟儿踩在做窝的鸟儿脑袋上。那鸟儿似乎很不得劲儿,当然不得劲儿!但似乎也明白实在是地方太小,可以原谅,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只是转转脑袋。是得转转,要不然得憋死。
脑袋上的鸟儿似乎也觉得不妥,看看四周,径直从脑袋上起飞,落到草坪上。这次他没有飞“Z”字形路线。我不知道它是出于什么考虑。来时那么谨慎,去时这么随意,你不知道,你的老巢已经被人发现了!
它并不在树下的草坪上逗留,刚落下,立即起飞,飞出一段距离,直到我快要看不见突然一个转弯,飞回来飞到草坪的远端,落下来,四处瞅瞅,开始在草坪上散步。
草坪上有细细的草叶、树枝、鸟的羽毛,塑料纸碎片、树叶。在我看来,哪一样都可以用来做窝料。然而,我怎么能明白一只鸟儿怎么想。
突然想起我们的母鸡,即使把它放在满是稻谷的场上,它也不会一粒接一粒排队吃,那么多的谷粒,吃哪一粒不是吃,然而就不,还是要不停地刨来刨去,就要选中那粒我中意谷子。
我笑了。
它迈着细碎的脚步,东啄一下,西叨一下,这个不好,放下,这个不中意,撇在一边。这柯不错,就它!衔起来,起飞!
梧桐树到!朝右上方的树枝跳过去,再朝更右上方的树枝跳过去,突然转身,朝左上方跳过去,再朝左上方跳过去,在茂密的树叶中间,它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我的目光能追得上它的身影。到树主干四分叉的地方,一蹦。
看见了!
那个它们要做窝的四分叉!
不能离它们太近,动物和鸟类对危险的觉察力不是我们人类能够想象的。我不想害它们,也不想它们的劳动半途而废。
离开阳台,站在窗后边照样看得清楚。
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在四分叉的那只鸟似乎一直没有换过,衔树枝的鸟儿飞出去的时候,它就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有时四处看看,有时一动不动。
我的判断总会出错,我以为我找到了规律,可是下一段时间可能就会打脸。
是在一个地方待腻了,还是飞累了,还是不见的时间太久了。窝着鸟儿飞出去,和飞回的鸟儿一起飞走,然后飞到我快要看不见的地方转弯,飞回来飞到草坪的远端,落下来,四处瞅瞅,开始在草坪上散步。
它们似乎在商量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有时是并排,有时一前一后,不起飞,就那么踱来踱去。
它们的恩爱似乎引起了喜鹊的嫉妒。飞来两只大喜鹊,嘎嘎,嘎嘎,清脆雄浑,大鸟就是大鸟,威风凛凛。当然草坪不是斑鸠的专属领地,谁说斑鸠能来喜鹊就不能来?
但是,喜鹊来了,斑鸠就得毫不停留,腾出地方,立即起飞。草坪上就只有两只喜鹊叽叽喳喳。
不能让喜鹊看见斑鸠做窝,那么好的地方,会给它们抢走的。然而,高高的铁塔上喜鹊已经做好巢了。但是,也没有谁规定,有窝了就不能抢别人的。
第二天,斑鸠没有来。这两个一天筑巢,一天旅游的家伙!
第三天,斑鸠没有来。
寒潮来袭,气温断崖式下跌,我在风中瑟瑟发抖,梧桐树叶在风中逐渐变黄。几天寒风吹彻,终于开始卷起来,卷起来。再过一周,绿色的叶子渐渐看不见,蒲扇终于变成一张张黄烟叶。在阳光中,在没有温度的阳光中,在闪着寒光的阳光中,很像很像池塘中的荷叶。一阵风雨,颇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况味,看着就是萧条。满树的黄叶,竟然也是别样的风景。
两周之后,斑鸠又回来继续衔草,继续它们奇怪的生活。冬天到了,寒冷的冬天到了,没有一个温暖的窝怎么度过。寒号鸟还在温暖的阳光里欢快地唱歌,寒号鸟还在凄冷的夜里哀嚎。
然而,又是然而。斑鸠回来了一天,就再也没有了踪影。
梧桐树落尽树叶,光秃秃的枝干,只有树皮还是青绿色,微微的青绿色,只是显出更清冷的微光。斑鸠真把巢穴安在那个四分叉上,此时一定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那是斑鸠觉得最终会暴露才放弃的么,我不确定。
以我,这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来看,做巢就该做在茂密的香樟树、大榕树上。落叶乔木真不是首选之地,哪怕你是梧桐树。
冬天来了,即使阳光很好,即使没有风,那些鸟儿竟然都不来我阳台前的梧桐树上落脚聊天,更不用说筑巢。美丽高大神奇的梧桐树,就那么孤孤单单地等着它心心念念的凤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