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自我，才能见天地。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向连叔吐槽接舆，接舆是一位楚国的狂士，讲起话来夸大其词而不切实际，只知一往无前侃侃而谈，而不回头验证说过的话。这些言论像银河般无边无际，与寻常说法大不一样，荒唐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肩吾对之感到十分惊恐。通常来说，一个人的思想来自过去经验的积累，是归纳总结而来的。但一个人过去的经验总归是有限的，即使他学会了人类过往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那仍不过是有限的。所以，尽管人的头脑可以对过去的经验进行无数的排列组合，从而形成新思想，但这归根到底是在一个有限系统中对有限要素进行整合，可能会出现无数结果，但这无数的结果仍然是有限的，这种“新”仍然是陈旧的。从一个有限的封闭系统中得出无限，得出真正的新事物，是结构性的不可能。所以，头脑制造的思想一定是陈旧的，因为它来自过去，必受限于过去。而现实的每一秒都是千变万化的，没有两个相同的时刻，没有两个相同的当下。所以，头脑无法面对当下，思想无法面对当下，知识无法面对当下。这就是纸上谈兵的由来，空谈理论，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为理论是过去，而实际是当下。聪明人见路不走，因为过去的路是不可复制的。

既然思想的有限的必然的，那么就没有人能够拥有无限的思想、说出无限的言论。而接舆说出的话却像银河般漫无边际，完全不受人类过往经验的束缚，说明他的言论不是人类思想的产物，也就是说，不是头脑的制造。而人面对未知的第一反应不是好奇，而是恐惧。恐惧是头脑感到恐惧，因为超出了头脑的理解范围。这就是肩吾感到惊怖的原因。肩吾的话不是出自由过往经验塑造的头脑，那是来自哪里呢？来自虚空，来自万有，虚空即含万有。佛教里有一种说法，叫做虚空藏，世间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智慧，像数据一样存储在无始无终的宇宙中，人可以直接从虚空中下载到他们。所谓下载，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接收器、一个管道。头脑不是要拿已知的东西排列组合，而是要接受和下载到一个完全不在头脑系统内的东西，那么这个头脑必须是空空的，就像一个空的容器一样。一个装满了污水的容器，怎么能容许清水流进来呢？一个塞满了陈旧信念的头脑，怎么能接收新事物呢？接舆作为一个能够接受到天地讯息人，他必然是一个已经空掉了自己的，一个无我的人。没了自己，才能见天地。

接舆无我，无掉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呢？修行人修“无我”，却不知道“我”是什么，那就真的不知道在修什么了。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讲，“我”就是人的显意识范围内的一切，换言之，“我”就是我知道的一切：除过“我是一个律师”、“我有两个孩子”这些身份的标签，“钱很难挣”、“人们都喜欢积极阳光的人”这些主观信念，“地球的最南端是南极”、“重力加速度是g=9.80米/秒^2”这种客观知识，其实都是自我。因为它们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自我，是“我认为钱很难挣”、“我知道地球最南端是南极”，即使是修“无我”，也是“我”在修“无我”。这就是自我的狡猾之处。凡是我们能意识到的，也就是显意识范围内的，都是“我”。

那么显意识之下呢？是个人潜意识或无意识；再之下，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再之下，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意识之海。它是无尽意识的起源和归宿，包括动物意识、植物意识、甚至一块石头的意识。它就是宇宙。也是万有。也是空无。无数存在者就像其中翻腾出来的浪花一样，最终回归于意识之海。楚狂人接舆便是打破了自己的显意识，从无穷无尽的意识之海中撷取，所以他的言论也像银河般没有边际，不落人类经验的巢窠。他只需像管道一样接收和输出，而无需证实所输出的内容。这是一种看见事实的能力，而非思维推理的能力。而事实是不需要也不能被证明的。因为所谓证明，不过是用头脑的要素，去排列组合说明头脑系统外的东西，只是头脑内部的游戏，和事情本身毫不相关。它必然会把未知纳入已知，从而把未知也扭曲了。所以接舆之言“往而不返”，无需证明，一证即错。

连叔接着就问，接舆都说什么了。肩吾回答，有位神人居住在藐姑射山上，肌肤像冰雪一样晶莹，姿态像处子一样柔美；不吃五谷，以清风露水为食；可以乘坐云气，驾驭飞龙遨游四海之外；他精神专一，使谷物不受灾害而年年丰收。佛家讲，六七因上转，五八果上圆。人从第六识即“意”入手，就可以转变五识和八识，即“身”和“阿赖耶识”。而“意”，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头脑、心智或思想、念头。改变了人的思想和念头，也就能改变人的身体状态。思想和念头也就是一个人的认知，认知产生情绪，情绪影响身体。现代医学已经证实，身体会受到情绪的攻击，而情绪源于认知；中医也早已讲过，人生病首先是神病，其次是气血的病症，最后才演变到物质-身体层面。比如抑郁症，其根源就是人的认知失调，然后产生抑郁情绪，最后发生躯体化症状。

所以，一个在意识上、在认知上有所修为的人，一定会影响到他的身体状态。接舆提到的神人，也许就是因为脑海里负面的、匮乏的观念已经被清空了，反映到身体上，就是身体不再受妄念攻击了，不仅无病无灾而且青春美丽，“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而人的思想和念头其实是不受人控制的，人的大脑一直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运转状态，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停止。这对人的能量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如果我们能够关掉这个自动运转的机制，停止不必要的思想和念头（人绝大多数的念头都是不必要的），那么不知将节省多大的能量。藐姑射山的神人也许就是关掉了无用念头，进入了一个无思无想的境地，大大简省了身体的能量消耗，所以不吃五谷杂粮，吸风饮露就能维持生命。这在某些道行高深的修行者身上也是能见到的。

不仅如此，藐姑射山的神人还能腾云驾雾，遨游于四海之外。所谓四海，古人认为人类生活在一块陆地上，陆地四周全是海洋，四海之外就是人类的生活世界之外，或者也可以理解为，超越了三维空间的另一个存在维度。藐姑射神人可以到这个维度去玩耍。这个存在的不同维度如何理解呢？我们寻常人都有过做梦的经验，如果有人在梦中仍能保留一部分觉知，那么他就可以观察到，梦中的一切都是人的念头的产物，是人先想到什么，什么才在梦中化现出来。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也是先有了思想和念头，然后付诸行动，经过一段时间后，才在现实中化现出思想中的东西。而梦中的化现是即时的，也就是说，梦不受时间约束，是一个突破了三维空间的新的存在维度。有的人做过清明梦，这就是一个人到不同存在维度去玩耍的经历。而藐姑射山神人是腾云驾雾到另一个维度的，比普通人的清明梦更加高级，是人类不可思议的。

更神奇的是，这位神人还能够使谷物不受伤害而五谷丰登。这就像一些有劳作经验的老农民，通过一些天象变化、动物活动就能感知到气候的转换，从而保护农作物不受天灾危害。做到这一点的前提就是“神凝”，也就是意识聚焦、精神专一，排除一切杂念，才能看到天地之气的本来变化，从而趋利避害。就像一块尘埃满布的玻璃窗，擦掉灰尘，拭去杂念，才能看到未被念头污染的那个事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