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被扎西大叔的讲述深深地震撼着,我相信,那五年,对正在成年的孩子来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时光。
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只好变成一些想象和记忆。
这些想象和记忆统统又被聪明的人类翻译成一些动听的词汇,概括着一些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那天,男孩照例画画。
桑吉草看着一本正经地男孩说:章楷哥哥,你怎么尽画同一副画啊?
现在,桑吉草已经改口,不再叫他汉家哥哥,开始叫他的名字了。
章楷无法表达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只得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
他嗫嗫地说:不为什么啊,就觉得你坐在山石上看远处的时候,特别好看。
桑吉草羞涩着:你再胡说,就不给你画了。
章楷也红着脸笑笑:好了,我的好桑吉妹妹,你坐好了。
就这样,早已形成的默契,如序开始。
忽然,山风骤起,呼啸着翻动花草树木,发出巨大的回响。
在整个山谷里,那种轰隆隆的声响,似乎是天地囚禁着一只猛兽,现在这只猛兽发飙了,要把天空挤开一个口子。
一场暴雨迫在眉睫。
桑吉草紧张地看着男孩:章楷哥哥,要下雨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雨。
章楷看着越来越黑的天:最好能去老庄村的庄子里避雨才行。
他们要去的庄子,是老庄村的人为了方便收割山上的庄稼,靠近山上田地临时修筑起来的房子。
农忙季节,老庄村的劳力们就赶来这里,住下,干上几天农活,就用驴骡驮着收成,回到家享用。一般在农闲季节,这些庄子都是闲置的。
山坡的空气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气味。那是久旱之后,花草、菖蒲、药材、树木的味道。
那种混杂的味道,让人眩晕。
章楷也很紧张,他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已经在丛林之巅翻越而来,心里莫名的恐惧。
此刻这种恐惧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匆忙收拾东西,牵着桑吉草的手开始飞跑。
他们在稀薄的空气中奔跑,在泥泞涌动着树叶的腐气中奔跑。他们要穿过一片桦树林,再翻过一个小山头,才能到达老庄村的庄子里。
她说:章楷哥哥,你捏疼我的手了。
他说:知道,我知道,我们得快点,雨天的树林很危险的。
她咬咬牙:嗯,那我们再跑吧。
他们气喘吁吁地接近桦树林边缘的时候,暴雨如注,覆盖天地。
一阵阵浓雾弥漫四处。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寒冷包裹着他们。
桑吉草麻利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条毯子,说:章楷哥哥,来,我们顶着这块毯子,一会儿会很冷的。
两个人的身体一靠近,立刻,莫名的热流迅速从一个人的手臂穿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两点星星之火,在风雨中悄然点燃。
走着走着,桑吉草那火一般燃烧着的身体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把少女特有的体香和体温,通过他的意识而不是鼻孔和皮肤,传导在脑海里,融合在大自然独特的气味中。
突然,章楷觉得自己的身后一沉,紧接着听见桑吉草的惊叫声。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剧烈奔走的身体一个趔趄,重重地撞到粗大的桦树干上,眩晕袭击着他的意识。
他顾不得疼痛,强行站起身,回头看见摔倒的桑吉草斜卧在两段树根之间。
她脸色苍白,疼痛与寒冷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心里猛然一紧,看见桑吉草的肩头被一根断裂的枝桠划开了一道口子,正血流滚滚。
他睁圆了眼睛,脱掉外套,狠狠地撕开自己的背心,快速地包扎着。
雨水冲洗着章楷的脊背,而他似已没有了知觉。
他只有恐惧。
受伤的桑吉草,以及迷雾中似乎没有尽头的草场,颤动不清,脑海中忽闪着一场大火,冰雕一般的父亲,颤抖着母亲,游移不定的那幅画……
桑吉草受伤了,那根断桠划开的口子很深,血水已经从包扎着的背心中渗出。章楷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桑吉草送到庄子里。
半山区的暴雨来去匆匆,来的时候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去的时候悄无声息、风开云散。
此刻,正是摧枯拉朽的阶段。章楷稳稳地背着桑吉草飞速穿过茂盛的草场。
她全身伏在章楷的背上,肩头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但内心的温暖却满出满溢,流淌在她含笑的脸上。
翻过山梁,他们看到一排低矮的土房子,隐约在雨雾中。章楷内心一阵惊喜。他几乎是喊着:桑吉妹妹,看,我们快到了。
桑吉草压抑着身体的疼痛,抱紧他,任由他在泥泞、草丛、坡道上颠簸。
08
雨慢慢小了下来。终于,他们赶到了庄子。
找来找去,在一间土房子面前,章楷停下了。他们撞开那道门,只见不太大的房子里,几乎应有尽有。
柴火、灶台、铁锅、土炕、花椒粉、大蒜、几个土豆,他们还在土炕的角落里找到了半瓶土酒。
很快,火生好了。
章楷出门打来了一壶清纯香甜的山泉水。桑吉草看着热汗淋漓的章楷,开心地笑着,不由热泪盈眶。
章楷坐下,头晕得更加厉害,看着她:桑吉妹妹,你……
桑吉草躺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啜泣:章楷哥哥,我没事儿。
章楷心里一团乱麻,他努力克制着内心波澜:桑吉妹妹,你别动,我得先看看你的伤口,你得消毒。
看着桑吉草的伤口,他迅速的在脑海里回想着扎西大叔教给他消毒的方法。
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他想到的事。他把土酒倒在一把大铁勺里,放进去几颗没有剥皮的大蒜,在火上煮起来。
等到大蒜被煮烂了,他就把土酒倒在碗里,说:喝吧,喝完了,再把大蒜吃掉。
桑吉草静静地看着他做的这些,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心头涌起。
他们在一起快五年了,她只觉得并没有真正看懂他,在他沉默和封闭的世界里,竟然有着如此丰富的东西。
她还是有些迷惑地说:章楷哥哥,喝这个,为什么啊。
章楷心疼地看着她:你受伤很重。喝这个能防止破伤风,大蒜还可以消炎。本来最好是用黄酒煮大蒜的,不过这个土酒放的时间可能长了,味道淡了,应该能用的。这些都是扎西大叔告诉我的,你放心喝点吧。
桑吉草慢慢地喝着,脸上阵阵阴晴圆缺,什么表情都有。她说:章楷哥哥,好难喝啊。
她苦涩的表情让他心疼。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喝完了碗里的土酒。
章楷忽然说:你先把衣服烤干,我在外面等。
桑吉草拉住他,脸上红晕散开:不,外面还有雨,很冷的,你转过身去就行了。
他站起身,来到窗户边,紧紧地闭上眼睛。
窗外雨声已歇,耳边传来了桑吉草脱下外套的声音,他闻到那少女的体香融合着山岚之气散发的味道,他甚至能感觉到火焰烤干桑吉草衣服的声音。
他迎着窗外卷进来的冷风,却热血翻滚,心潮涌动。
多么艰难的时刻……
一路的奔跑,内心的焦急,让他疲惫不堪。
他感觉头又开始疼起来,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窗棱,缓解着那种沉闷地疼痛。
他不愿意在桑吉草面前表现出任何一丝软弱。
他心里知道,他的这种头痛,只怕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过了一会儿,桑吉草说:章楷哥哥,你,转过来吧。
他强忍着逐渐缓下来的疼痛,睁开眼睛,窗外,忽然一片光明,黛黑色的山峦,幽幽的绿意,生机勃勃。
章楷转过身,拉起仍在羞涩和紧张中的她:桑吉草妹妹,你跟我来。
来到屋外平整开阔的打麦场边上,他们依偎在一起,坐下来。眼前的景色如梦似幻,如诗如画。
远山塑成两条长长的峡谷,蜿蜒大地深处。
连绵起伏的山峦,青幽幽,黛黑色。斜阳下,一道彩虹横跨两边山峰,整个天地一片五彩缤纷。七色天地,辽远肃穆。几只飞鸟晃动着脑袋,抖落一身水滴,箭一般射出丛林。不远处,葳蕤繁茂的灌木丛,闪着晶莹的光芒。
一片亮晶晶的世界,笼罩着远山河水。对面的山峰,更加清幽苍劲,似乎用手一捏,都能渗出水来……
四周一片雨后淡雾,让他们如坐云端。时间似已凝滞,让人忘记了俗世间的疼痛和忧伤。
桑吉草靠在章楷的身上,说:章楷哥哥,我们一辈子都这样看彩虹,好吗?
章楷重重地点点头:嗯,我愿意一辈子和你一起,看这样的彩虹。
09
美丽总与沧桑相伴,相逢即将画上句号。
那天放牧回来,扎西大叔告诉他们老庄村的支书来过他们家了,最近到处都在传言,以前很多事情都是不对的,许章楷的爸爸也会给平反。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章楷也没有必要躲在山上了。
许章楷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喜是悲。
五年来,这里已经成为他的家,扎西大叔父亲般的关怀,桑吉草妹妹般的照顾,还有他留在这里的复杂而沉甸甸的感情,都在他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
但是,对曾经的家,他的父亲、母亲,那凌空消失的亲情,似已被一场大火烧得所剩无几,可在心里他怎能割舍。
他曾经问过扎西大叔,为什么父亲还不回来,到底去哪里了?扎西大叔含糊地告诉他,父亲肯定会回来的,只是什么时候回来,就只有等了。
老庄村的支书每个月都会来那么一两次。他也问过老支书,老支书的说法也是很含含糊糊的。
他纠缠不清的记忆,消失太快的童年,还有那些不能解释的,很难解释的一切,都静静地内化在脑海里,凝结在心海里。
对于父亲,他的记忆总与旁观一场大火的感受紧紧维系,他对父亲的记忆扭曲成哔哔啵啵燃烧着的那团火,那是纯粹而自由的毁灭,那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的舞蹈,挥洒自如与惊恐不安,凤凰涅槃与一地废墟,交错纠缠,纵横排布,凝结成了男孩对父亲的记忆和感受。
时间是情感的刽子手,肢解着他作为亲情纽带连接着的一切。
他明白,心里有些东西已经结成一个疙瘩,一个毒瘤。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父亲那冰雕一般的身影,母亲颤抖而温暖的怀抱,在记忆中野草一般地疯长着。他对世界的感觉方式,也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有时候,冰雕、背影,就是父亲。颤抖、怀抱、温暖,就是母亲。
一些凭空炫舞的字眼,填补着这颗幼小的心灵,记忆被一些词汇转述着,被一些业已消弭的情节淡化着,只剩下丝丝缕缕,只留下心口一道道的伤痕……
10
知道他就要离开了,桑吉草却开始躲避着他。
依旧是草场上数不清的花朵,在阳光下,在雨露中悄然绽放,生机盎然。依旧是成群的牛羊或静立在斜阳下,或挤成一团吃草嬉戏。
依旧是桦树林幽深繁茂,枝条旁出斜逸,丛林森森。
这些地方有他们美丽而纯净的时光。
可是,桑吉草已经看不到这些了。她看到的世界充满了忧伤、离别。
她只觉得每天都活在甜蜜和苦痛交相挤压的紊乱状态中。
他说:桑吉妹妹,坐下来,我画你,好吗?
她转过身:才不坐,你画的又不是我。很多次,你都把我画成老头子。
他惊愕地看着她慢慢走开的身影,那么娇弱,那么无力。
他们的相处逐渐别扭起来,两个身影无论在哪里出现,总有着距离,有了隔阂。
那是两颗心自觉不自觉地排斥,更是有意或无意的依恋。
看着日渐消沉、忧伤的桑吉草,扎西大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那天,老庄村的支书来了,几两青稞酒下肚,扎西大叔说:老哥啊,这两个孩子事情很难办啊。
老支书说:你们族人不会同意的,这个我知道。
扎西大叔:我们两个村算是世交,但是两个民族的人谈婚论嫁,那就不光是族人同意不同意的问题了。
老支书说:我看先等等看吧,再过些年,啥事情都顺了,我们再想办法。
扎西大叔说:他们都长大了,在我们坡上村,女娃娃十七八岁都生孩子了。已经有好几家人在提亲了,那个东珠你知道吧,来了十几次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支书说:我知道,哎……
11
时间一天天过去,章楷要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这天,照例是去挖药材,顺便看看那些在丛林里的牛羊马。
一路上仍是沉默、沉默、沉默。
走在前面的桑吉草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章楷哥哥,东珠家阿爸来我家提亲了。
章楷沉默着,觉得手心正在出汗。
桑吉草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草:章楷哥哥,你说我该嫁给他吗?
章楷支吾着:你是怎么想的。
桑吉草说:我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静,似乎能听见鼹鼠在洞穴里啃吃草根的声音。
转过山谷,辽远空旷的草场已在眼前。
艳阳在天,白云优雅,大地宽广,这一切都不能抚慰已经受伤的桑吉草。
她幽怨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看彩虹吗?
章楷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是怕,万一……
她不等他说完:什么万一不万一的,你们汉家人就是喜欢想这个想那个的。
章楷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桑吉妹妹,我是说万一我们两个村的人不同意,怎么办,这可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啊。
桑吉草扑到他的怀里,一声娇嗔:那你带我走,好吗?
章楷慌乱着:我不能就这么带你走,如果要娶你,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同意,正大光明地把你带回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拥抱。如此生硬,又是如此温馨。
一旦拥抱,两个人都舍不得离开对方的身体。
渐渐地,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随着体温的升高,两个已经成熟的身体毫无间隙的接触,一点一滴开始的。那是一种略略眩晕的感觉,又是一种懵懂迷离的感觉。
呼吸是凌乱的,手脚无措,心神紊乱,内心被一种力量促使着,手脚却被另一种力量阻止着。
他听到她的呼吸轻拂着他的脖颈,潮湿而温暖。他胡乱地抚摸着她的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紧紧地抱着他,心慌意乱。笨拙的亲吻,毫无节奏的抚摸,让他们面红耳赤,却无力抗拒。
大自然宽阔的怀抱包容着稚嫩的他们,把他们燃烧的身体轻轻地推倒在了草丛中。
章楷的脑海里,轰然翻滚出那个刻在心壁上的记忆。
母亲,这就是母亲……微微颤抖的身体,如此温暖的怀抱。
他的心隐隐地,在痛。心痛,伴之而来的是沉闷而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时间顿住,烈火顿寂。
章楷从眩晕里惊醒,他停住了手。他的脸上有了与他的年龄极其不和谐的沧桑感。那些痛苦的记忆,根植于心,压抑在心,怎能忘却?
桑吉草感觉到了一些变化,娇涩而轻声地说:章楷哥哥,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章楷痛苦地说:我知道。
桑吉草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章楷哥哥,你怎么了?
章楷说:桑吉妹妹,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相信我!
桑吉草笑了,轻轻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仰望着天上团团白云,奇形怪状,随心构图,他们也在憧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