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要来不及了。我问他: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睡觉了。他从书桌边抬起头,说:老妈啊,你有没有搞错,这会儿睡觉?走吧走吧。

两辆小黄车,前面的有一双年轻的长腿,大下坡时不减速,上坡也不吃力。我喊他等我,他于是把双脚架在车筐上,我喊了他的全名,他把脚放了下来。等红灯时他说:一条腿就撑地上了,干嘛下来?我说,年轻时我都不敢那样。一周前我在西安也骑了小黄车,被逼的。

路边有一树白花。如果阳光好,它会看起来像雪吧,然而天气阴晴不定,正是北方春天惯常的样子。今春的第一树花在我们小区楼下。那棵丛生的桃树在那里站了一年也没有人注意到它,一开花人们就都看到了,两年前我抱着还不会说话的虾米凑到它跟前去,教她认识它。一年前我折了一枝桃花,插进餐桌上的花瓶中。那些过去的时光,遗忘了的事情,都聚集成了一树桃花。

我们到了河堤上,河流到这里已经死了,上游人造景观导致的。大年初二回母亲家,因为一个路口堵了而绕路,没想到一下子多走了十公里,误打误撞地到了上游景区。阳光纯粹,新年的红让本该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犹如到了异地。人在故乡也会迷路,这并不稀奇,身处其中却极其难受,如同整个世界合起来欺骗了自己。

这就是你从咱们窗口一直看见的路,孩子说。就是它呀!我们在路基不远处,路要高许多,车似乎从头顶呼啸而过。距离发生了变化,感觉和远望时俨然两条路了。这也是现实和理想中间的距离吧。

顺着斜坡下去是城郊的土地,往南走了一段,在一片果园里发现了荠菜。开始的时候用小刀剜,却总要带出根来,才发现这里是油酥一样的土质,于是放弃了小刀,只把左手食指伸到菜根部,再弯曲一下手指,整棵菜就取出来了。果园旁边是麦田,两家地头埋着界石。石头是稳定的,值得信赖的,以石头为界比木楔子要好得多。一群人呼啦啦地奔到田地中来,拉尺子的,搬本子的,拨算盘的,用脚步丈量土地的,被金黄的麦浪推着的,涌来涌去,忽而和麦浪一起不见了。这样画着漆线的石头;我为什么要想到大同盛世呢,世界上真可能存在大同盛世么,假使它存在过,但愿它存在过;哪怕后来它被石头分割粉碎了。

有一部分荠菜开花了。原先我会放弃开了花的荠菜,但有一次我我尝到了味道,还有荠菜根,全乎的荠菜竟然更好,我才知道,年轻的时候因为不懂,因为轻浮,我错过了很多。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以为二十七岁已经很老了,老是一个可怕的使人憎恶的字眼;我二十七岁正好是千禧年。千禧年早过了,再有几年我就两个二十七岁了。荠菜花,韭菜花,葱花,大葱开的花。帕米尔高原有一个地方叫葱岭,在圣僧取经的路上,我记得纪录片中那里的葱花是紫红色的,高原干燥的风寂寂地吹,那远行的僧人没有留下足迹。我不是圣僧,无缘帕米尔高原,我只留意到蓬勃的野葱。而圣僧为了一个近乎飘渺的信仰,以凡俗之躯体一去千万里,让我久久难以释怀。当我逐渐洞察自己的心,我发现,那里隐藏着一个怯懦的悲伤的自己,从很久以前直到如今。

都会被掩埋,肤浅的,深刻的。

孩子撑着袋子,我把一团团荠菜扔进去,他喊着:行了行了,满了。天色依旧浑沌着,起风了,光线渐渐暗了。我很想有一个女儿。我看到一个太阳,在黄昏的田野西头。很多个太阳,我们看着它从麦田里落下去。我们在田野里挖野菜,打猪草,做游戏,母亲在家里做晚饭。她把整个田野留给我们,让我们去收获那个即将落下的太阳,她知道,只有我们才能够追上它。我们是勇敢的孩子,有着原生的力量,我们既有光又有热,足够温暖苍凉。我的女儿会站在春天里空旷而又广阔的田野中,体会暮色四合,风从高处转为低伏,空气由热变凉,太阳汇聚成温柔的正红色,继而染红绿柳背后的一大片天空,再完全隐藏到某种神秘的朦胧中去。这种景象,她不会刻意去记住它,却一生也不能忘记。假如我有一个女儿。

是另一条河,我开车从河岸经过。河堤荒芜,耐旱的野花干巴巴地开着,如同一双双眼睛和我相对。正午时分,人迹罕至,只有我和一地的野风。身体欠佳,整个人意识涣散,车也开得很慢。就在那会儿,我听见一个声音:你将带着你这具多病多灾的身体活下去,活到正常人老死的年纪。关于死亡,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了很多年,那一刻我还是泪如雨下。我经常记起那一幕,我不知道那声音是谁的,又来自哪里。绝望的深谷里,我需要一线阳光,我会依赖那一线阳光。是了,我知道我为何爱过一个人,因为我当时正处谷底,而他正好幻化成了一束光,短暂地划过我的生命。我渐渐地对生活失去了要求,然而我还是会去全情地信任着这样一个来自飘渺的声音,我需要这承诺,它终止我无限的坠落,使我不再放弃。

都会被掩埋,肤浅的,深刻的,过去的,现在的,所有的。都会再生出来,清明菜,雀舌头,十字花,地皮菜,苔藓,沙石,一飞冲天的云雀,落下的太阳,某种草丛中萌芽的声音。什么都不会缺少,不会绝迹。我所知道的旷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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