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因循守旧的人,思维与当下的时尚南辕北辙,也知道老套的旧习陈腐不堪,但还是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因为幼年的教育已经融入骨血,曾经的创伤铭刻在心,就像小时候的雀斑,时间的推移只能让它放大,没法清除。
比如关于吃。桌子上的饭粒我一个不留地塞进嘴里,老婆孩子没吃完的我都吃了,剩菜剩饭我一点都没有糟践过,甚至都没感觉不好意思。别说自己家,就是餐馆里看见别人糟践饭菜心里也极不舒服。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桌上的饭菜哪个不是汗水换来的?即使是别人的汗水也来之不易,珍惜食物也是对劳动者,对大自然的尊重,没有任何理由任性挥霍。
凡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出生的人,都有对食物的深刻记忆,有多少人没有尝到过挨饿的滋味呢?那时候我父母要养活五个孩子,四个兄弟一个妹妹,妹妹在襁褓之中,大哥才十四五岁,至今妹妹的弱视、弟弟的大头都是营养不良留下的印记。每月配给的粮票即使精打细算顶多能支持二十天,母亲说,看着孩子眼巴巴地盯着饭碗,我的心就一哆嗦,该怎么填饱他们的肚子呀!她绞尽脑汁用尽了最原始的办法。她用白面票换粗粮,一斤能多出二两,把荠菜跟头菜掺进窝头棒子面粥,用闲置不用的东西和小贩换荞面莜面等杂粮,甚至连榆树钱槐树花都不放过。改善我们伙食的是两样面切条、金银卷,烙糊饼撒上一把虾米皮。记得一年冬天我们在炕上睡觉,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等爸爸下班回家,炉子上蒸了一锅窝头,香味把我惊醒,哦,真香啊!妈再三犹豫,还是打开了笼屉,四个黄澄澄的净面窝头香气扑鼻。她小心翼翼地掰了一牙递给我,我就在被窝里大口地吃起来。妈叹口气说,你爸上一天班还没回来,一家人都指着他呢!后来我们才知道,最累最饿的人是她,我们狼吞虎咽的时候她从不上桌,好一点的饭菜她总是不爱吃,但我看见她把锅底的汤喝的一滴不剩,看到她的腿浮肿,一按一个坑。
我妈为我们的吃操碎了心。猪肺头不要肉票,她买来炖一大锅,为给我们添油水;买粉条专门要碎粉头,掺上菜可以蒸菜团子;工厂发福利每人一袋淀粉她如获至宝,用铁锅熬成糊状,放凉以后切成丁,包上面皮做炸焖子。她也实践过双蒸法,米饭半熟端下晾凉了再蒸,为出数。“这不蒙人么,米康了更不禁时候了!”
那几年我跟弟弟捡破烂,趴窗户看新侨饭店厨房师傅烤鸭子,煤市街看饭馆烙锅贴,我说等我上了班一定给你买一锅锅贴让你吃个够!弟弟说,等我挣了钱先买俩小肚!这话后来都成了笑柄谈资,我们也从来没有脸红,穷不是我们的错。也是饿也是馋,我们都有偷嘴的时候。买芝麻酱先用指头抹两口,到饭馆买肉汤,路上就把残渣捞干净了,放学回家先翻橱柜,有黄酱崴一指头舔舔,咸菜偷一小块,甚至小口喝点醋,嚼一个干辣椒。有几分钱就上药铺买山楂丸,后来才知道那东西越吃越饿。
直到七零年我上班,家里缺粮的状况才得以改观,因为我是送煤工,每月有54斤定量啊,差不多比别人多一倍!但活儿又脏又累,我亏嘴。有一天大中午的我跑回家,妈,我想吃肉!真不知当时是怎么张的口,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还有一次去找我的伙伴小洪,他负责给前门大街送煤,那儿有好多家餐馆,中午去了管饭。经理给我们端来的是两大碗油渣,上面漂浮着一指厚的油,白花花的大肠头,烫的人嘴里起泡。我们每人四个窝头,吃的汗流浃背,现在回想起来嘴里还会流口水,那的确是香。真让我害臊的是一次在同事家,他端来了一盘腊肠让我尝尝,老家带来的,说是肉枣,我不管不顾地吃了大半盘子,回头一看,人家一口没动光看着我吃!
如今吃饱的问题解决了,还讲口味,讲营养了,但最不该的是讲排场。为了炫耀而挥霍,那是对文明的践踏,对良知的亵渎。
吃给我的记忆太深刻了,以至我无法适应当代年轻人的消费观。看着不爱吃的、没过期的面包饼干抛进垃圾箱,大半盘的炒菜扔进下水道,我的心在痛,不仅为饭菜,也为人。我说,我劝,我做表率,无济于事,管得了当面管得了背后么!我无法改变任何人,包括我的孩子,但我能够坚守自己,即使我收入不菲也不与奢侈苟合。落伍就落伍吧,谁让我经过了苦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