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聊童年(七)——与驻军部队有关的故事2


              围墙内与放映场

      我们村子北枕伊河。河水几经改道,将对岸的田地逼仄地挤向山脚,河道却在村边温柔地弯出一道臂弯,将村庄揽入怀中。村边的堤岸,便形成了一片宽阔的干河滩。听老人讲,早年这里沙石裸露,寸草不生。是驻军部队在此安营扎寨,硬是在这荒滩上种活了玫瑰,为村庄竖起了一道芬芳的屏障。

      环绕村子的三处驻军大院,都筑着高耸的围墙,至今依然坚固如初。在儿时的记忆里,那围墙之内,既弥漫着森严与敬畏,也承载着村中少年无尽的好奇与向往。

        升入四年级后,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急匆匆往家跑。短短三五分钟的路程,有时竟能磨蹭半晌也到不了门口,非得听到母亲拖着长音的呼唤才慌忙归家。那时节,下午放学,日头离西山尚远。我常跟着同村的伙伴们拐到村西头,学着他们敏捷地攀爬堤堰:双手紧扒堤沿,身子奋力向上一纵,左脚急蹬堤壁借力,右腿趁势弯曲挂住堤沿,身体侧转,再一缩,便稳稳翻了上去。跑到堤堰中央,路对面西侧的驻军大院便一览无余。院内沿围墙是一排排宽大的格子营房,中央的广场辽阔得仿佛望不到边际。

        当夕阳吻上山峦,一辆辆橄榄绿的“解放”卡车,车身泛着点点金辉,在卷起的尘烟中驶回,精准地停入各自的格子间。士兵们迅速下车列队,无论横看竖望,都如刀削斧劈般齐整。落日的余晖里,人与车无声地熔铸成一体。门口持枪挺立的哨兵,更是凝固成钢铁般的雕像。这份肃穆的静默,传递出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令人屏息。

        驻军的生活区紧邻村子。每逢春夏之交,一排排砖瓦营房便会被粉刷一新,雪白的墙壁衬着暗红的瓦顶,房前屋后绿柳依依,行道两旁花圃里姹紫嫣红,这里俨然成了村里最亮丽的风景。

        孩子们的目光,总被新奇的事物吸引。营区道路中央那一字排开十几个水龙头的自来水池,便是我们的“新大陆”。八十年代的乡村,家家户户共用村东头一口老井,挑水是每个孩子成长的必修课。看着士兵们洗漱时,手腕向右轻轻一旋,清冽的水流便哗哗涌出;向左一拧,滴水不漏。那份操控自如的畅快,令围墙外衣衫破旧的我们心痒难耐,多想亲手试一试啊!

          或许是我们渴盼的眼神打动了哨兵,又或许是他午间站岗时真有些困倦。一个炎夏正午,在确认四下无人注意后,我和两个小伙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进了大院。快接近水池时,猛地蹿上前去,学着样子拧开水龙头。谁知用力过猛,水柱如注,狠狠砸在水泥池壁上,水花四溅,瞬间打湿了我们的衣衫和脸庞,眼睛也进了水。哪里还顾得上体验清流的自由?手忙脚乱地关上龙头,生怕被发现,便一溜烟逃之夭夭。当然,若是孩子成群结队,哨兵还是会把我们挡在门外的。

        不过没多久,我们便获得了“通行许可”。生活区的前院开了几家店铺:杂货店、理发店,还有一间小小的照相馆。只要守规矩,村民们可以自由在前院购物。

        那年的春节,一大早我便和小伙伴们在村里疯跑嬉闹。正笑得前仰后合,二姐气冲冲地找到我:“到处找你!大姐回来了,快点,去河滩当兵那儿的照相馆照全家福!”我玩兴正浓,死活不肯去。二姐不由分说,在后边推搡着我。我拗不过,只得一路抽抽噎噎,极不情愿地跟到照相馆。摄影师逗我说:“可不敢哭啊,这要是哭着脸照了相,一辈子就印在照片上,改不过来喽!”如今回想,也不明白当时为何那般委屈,竟止不住地抹泪。那张珍贵的童年全家福上,我那挂着泪花的脸庞,显得如此不和谐。如今再翻看,笑着笑着,眼眶又忍不住湿润了。父母已长眠于山岗,我的人生只剩下归途。唉!

      若要说起童年记忆里最能体现军民鱼水情的场景,非村中的放映场莫属。 放映场原是村里废弃的戏台,一个石头垒砌的长方体台子,前边是片沙石空地,与驻军大院仅一路之隔,四周空旷无遮。儿时接受的最大文艺熏陶,便是每周在这里看的露天电影了。场地中央是驻军方队的专属区域,方阵外围的前后左右,乡亲们则随意安坐。

      放电影的日子并不固定。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到放映场“侦察”有无银幕挂起,再奔走相告,抢占有利位置,就成了我们几个孩子轮流执行的“课后作业”。每逢放映日,十里八乡的村民如同赶集,早早吃过晚饭,提着板凳,扶老携幼,聚拢而来。大姐曾告诉我,她们最早在放映场看的是《白毛女》。

        电影开场前,场子里人声鼎沸:老人唠嗑,孩童嬉闹,夹杂着大人寻找孩子的呼喊。忽然,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口令盖过所有喧嚣:“全体都有——!齐步——走……!”驻军部队列队入场。刹那间,整个放映场安静下来,唯有草丛里“不识时务”的虫鸣唧唧啾啾。乡邻们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待军人们整齐落座,人群才再次合围。电影很快开始,所有人都沉浸在剧情之中。有些邻村来晚的,正面无处落脚,便绕到银幕背面观看。那时的人们啊,即使画面是反的,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小花》、《少林寺》、《红高粱》、《冰山上的来客》、《牧马人》、《庐山恋》、《高山下的花环》……数不清的银幕光影流转。我不敢说从中受到了多少教育,但心绪随剧情跌宕起伏,那份感动与震撼,确是真切而难忘的。

      后来,电影渐渐普及,村里谁家有喜事,包场放电影成了常事。然而,驻军大院又有了新“法宝”——电视机!每晚在院中播放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将军民同乐的和谐场景推向新的高潮。小小的黑白屏幕前,挤满了上百号人。个子小小的我,常常只能听见那充满英雄气概的歌声:“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霍元甲在擂台上扬我国威、捍卫尊严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时代的发展如雨后春笋,电视机也迅速飞入寻常百姓家。还记得四姐因在邻居家看电视受了委屈,父母便咬牙省吃俭用,买回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台小小的方匣子,又在无数个夜晚,将欢乐带给左邻右舍和我们全家。

      时光荏苒,河滩上的玫瑰或许早已凋零,高高的围墙内也换了新颜。然而,那些与绿色军营有关的记忆碎片——围墙外踮脚的张望、水池边飞溅的清凉、全家福上未干的泪痕、放映场里军民共融的呼吸、电视机前同仇敌忾的热血……早已沉淀为生命河床上最温润的鹅卵石。它们无声诉说着一个村庄与一支军队的温情守望,也映照着那个物质尚不丰盈的年代里,一种纯粹而坚韧的精神联结。这联结,如同伊河水般滋养着我的童年,也如那营房的砖瓦、放映的光束,共同构筑了我和伙伴们对“家”与“国”最朴素也最深沉的认知根基。它提醒着我,最动人的风景,往往就在平凡烟火与橄榄绿的相互映照之中。

(童年故事,精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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