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的每个晴天都显得格外的珍贵。
阳光下,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自远处走近。风将他遮住脸的长帽微微扬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张脸很年轻,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脸上这股子沧桑的味道,让人感觉这男人已度过了很多的年头。
而这年头很长,就连生命都无法追逐…
赵毅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放在地上。笑咪咪地看着一只小狐狸扑来,狼吞虎咽。
院子里早就有数人在干着自己的事情。他是最后一个到的。
“咦?今天人怎么这么齐?”赵毅有些诧异地说到。
他低身摸了摸小狐狸的头,望着树下的石桌。桌边坐着两人,正在一边聊天,一边下着象棋。
赵毅走了过去,站在其中一位穿着白袍的男子身后。他敲了敲棋盘,对着对面拿着棋子的男人努了努嘴:“喂,老鬼,要不然你就去投胎了吧?一天天的在你耳边唠叨,你不烦,我都烦了。”
“将军!!”老鬼推动棋盘,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唠叨不就好了,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投胎多没劲啊?不想。”
老鬼虽然是开着玩笑,态度却非常强硬。赵毅挑了挑眉毛,又环顾一圈其他人。
所有人都是无奈的摇头。
小狐狸把烧鸡吃得只剩下一半,随即散出一阵青烟,化作一位青衣少年,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拿起吃剩下的烧鸡,将其切成碎块并说到:“赵哥,你就别劝了。”
少年把鸡肉扔给路边的野狗笑道:“我们为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可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要说追随我和老白,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赵毅耸了耸肩膀,往树旁一靠,翻了个白眼:“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一天天的赖着不走,浪费粮食还占地不说,还跟着我们没日没夜地跑,倒是不嫌累。”
“也不知道老白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药。”赵毅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说到。
赵立听得无奈地回头瞪了一眼赵毅说到:“什么老白,没大没小的,要叫哥。”
“切,你让我叫我就叫岂不是很没面子?”赵毅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叫?”
“不叫!威胁我也没用。几百个年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呀。”赵毅道。
“其实今天我见到一个人。”赵立突然说到:“长得有点像你的莹儿。”
赵毅一愣。
“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毕竟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赵立打了个响指,“但事实证明确实是她。”
响指过后,一簇魂火飞向赵毅。
“确实是她,但是…”接住魂火的赵毅皱着眉担忧道:“她在哪儿?”
赵立叹了口气:“医院。”
“将。”赵毅夹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死棋!老鬼你输了。”
说罢,赵毅将赵立从座位拉起边走边道:“都先一边去,老子要和我哥去办正事,没空搭理你们。”
2.
莹儿是赵毅生前的妻子。
大概几百年前,或者一千年前,或者更久,他还不是鬼差。
那时烽火连天,战乱四起。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外族侵犯,兄弟二人的家族本是大户,但在城池被外族攻破之后终究难逃厄运,悉数死于屠城。
一位云游的道士在屠城的那天被一只信鸽找上门。
信鸽带着一封血书,上面印着赵氏的印章。这道士从未与赵氏打过交道,但却出于好奇。惊讶他们了解自己并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便依了信上的请求,去了那座已被屠尽的空城。
发现兄弟二人是在一个水缸里,年仅一两岁的两兄弟不哭不闹,相拥而眠。
当水缸盖子被掀起时,天边一声龙吟虎啸。
道士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时大惊,天有龙吟虎啸必有王者出世。望着兄弟二人,道士自言自语道:“搞不好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有着惊天的作为呀…”
思绪及此,道士决定保下这两个孩子。将他们裹在布中,骑着快马,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城池,直奔最安全的皇城而去。
皇城中,道士租下一间房子,那时起,道士几乎足不出户,尽力教导两个孩子,从识字到习武,几年时间把自己的所有本领倾囊相授。
时间飞逝,天资聪颖的两兄弟七岁时,随着道士游历四方。一路就是数年,师徒三人跋山涉水、借宿农家、横穿战场。
十五岁那年,两人便是兵法、武功,甚至是道士的那一点点法术都学了去。
一天晚上,道士将将兄弟叫到跟前,对他们说:“这乱世,战场之上才会是你们的归宿了吧,去战场吧。”
道士将一对刻着兄弟名字的白色玉佩交到他们手中叮嘱道:“你们太过年轻,唯有经历过残酷的杀戮,心智才能真正的成熟。”
“切记,万物无常,三思后行,最重要的是活着。”
一语成箴。
日出时分,兄弟二人便离开了暂住的村子。他们张哲最近的营寨出发,却意外的与起义军擦肩而过。
守营的士兵说,早在他们到达前,军队便起兵出征了。
按理说最近的城池才被这支军队占领,短期应该不会有战事才会,虽然兄弟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得无奈地失望离开。
让他们万万想不到的却是,军队征伐的地方,竟是他们只是居住的村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的村子。而理由仅仅是因为起义军安营时,他们没有主动的邀请。
大火、尸体、求饶声、惊叫声、充斥着夜空,对由乌合之众组成的起义军来说,钱财和美色,往往比正义要有诱惑力。他们抢夺钱财,奸淫女眷,将反抗的男人乱刀砍死。
那些起义军刺耳的笑声传出了很远很远…
道士死了,死在了反抗的路上,年纪大了,能敌过一人,敌过十人,却终究战不了百人。更何况,世间的贪婪之徒又何止百人呢?
血液侵染着泥土,废墟混合着断肢。道士的尸体无处可寻,兄弟二人怎么也没想到,道士口中催促成长的杀戮竟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赵立捡起地上的刀。
他如死神般踏着尘埃,走向那群起义军。
道士含辛茹苦地将他们拉扯大,在他们心里,道士不是师父。那个严厉又不失慈爱的老人,更像是父亲。愤怒与悲哀将他们的理智燃烧殆尽。
赵毅紧随其后,他们见到起义军装束的人就挥刀砍去。之前那嚣张跋扈的笑声化作哀嚎。所有冲上来的人都躲不过兄弟二人手中的刀。
快如疾风。狠如豺狼。
一个时辰的杀戮,血肉黏着刀面,染红了兄弟二人衣服,而那些起义军逃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化作缕缕亡魂…
望着残垣断壁,兄弟二人穿着染血的衣服,帮助存活下来的村民搜索尸体,将逝者埋葬。
赵毅就是这时认识的莹儿。
那个柔弱的小丫头跟在兄弟二人身后,她没有哭。一言不发地帮忙搬着尸体。她的父母都死在了这场杀戮之中,她也险些被玷污。是赵毅一刀砍下了玷污着的头颅就下了她。
那天过后,赵毅、赵立二人离开了村子,继续游历。莹儿孤零一人,无家可归。也随着他们远走他乡…
三年后,莹儿嫁给了赵毅。三人回到当初的皇城,买下了道士曾经租的客栈,做起了小生意。
赵立为客栈取名为:无常。
寓意事态多端不定,而兄弟二人也终究逃不过这两个字的纠缠。
客栈开在繁华之地,生意本该兴隆,但随着世道不稳,战乱不息,即便是皇城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大量的征兵,大量的普通人推上战场,无疑是送死,但由于战事紧急,一批又一批的普通人塞进军营,而前线就好比一个火坑,群群的飞蛾扑飞而去…
兄弟二人本可破财挡灾,依靠捐款避免参军,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一是因为战争不止,始终会波及他们,再就是为了完成道士的心愿。
安顿好莹儿之后,两人踏上了征途。即便朝廷庸碌无能,也总比进入之前的起义军要强。
二人就像冲出来的黑马,战功显赫,杀敌无数,到后来凡是二人出现的地方敌人都闻风丧胆。前线捷报频传,兄弟二人的名气如日中天。
但是人类的贪婪欲望,在一次的战役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本应按期而至的粮草不翼而飞。二人无奈地率领着饥饿中的战士与个个精神饱满的敌军战斗。
这是兄弟二人第一次战败,也是最后一次。
当一切都结束时,兄弟二人背对相靠,脚下踩着的是由上百人堆起来的尸体。与道士当初所想的不同,所谓的龙吟虎啸之士,也斗不过奸人的阴谋诡计。
兄弟二人倒是没有什么遗憾,从第一天参军起,就预料到许许多多的结果。唯一不舍的,应该就只有苦苦等待的莹儿了。
赵立怒目而立,长剑撑地。赵毅手持半截长枪仰天长笑。
气势如虹,魂归黄土。
3.
兄弟二人再次醒来时,身处之处已经不再是沙场。
手中的刀剑长枪皆尽消失,兵器碰撞声,也再无存在。
一束昏黄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照耀着兄弟二人所站的空间。头顶上是无尽的黑暗,没有星辰。青色的石板向着远处延伸。
只有这天路才是亮的,更远的地方,无论是东南西北都处于黑暗之中。枯萎的植物延伸出去,隐没在黑暗中。这里没有风,充斥着冰冷,时不时还有几声凄惨的尖啸自远处传来。
四周散发着一股死亡之气,不是血液的腥,也不是死尸的腐,就是极其纯粹的死亡。这种极其玄妙的感觉,即便从未经历生气的人都有着清晰的认识。仿佛这感觉就像与生俱来的刻在记忆深处。
兄弟二人相互对视,最终踏上了那天唯一的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们,那里才是他们的归宿。
一路上有的只是那不知多长的石板,就像同一条路被复制了无数次一般。奇怪的是,不断前行的兄弟二人竟然没有感觉到疲惫,困倦或者饥饿都消失了一般。
一开始他们还能依靠步伐的频率在心中计算时间与路程,依靠不断聊天来缓解情绪,但随着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钟声,使兄弟二人内心愈加烦躁。
意志力远超常人的他们如此,若是普通人怕是早已被压抑到癫狂。
不知时间的流逝,或是一天后,或是一年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动西。
一个渡口。
无数条与他们脚下一模一样的石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渡口。湖水漆黑,微微泛着波纹,却没有一丝波光反射回来。一艘艘小木船紧靠岸边,像是等待着什么。
路的尽头开始有其他人出现,他们有的如行尸走肉,一言不发,默默的踏上渡船。有的则仍然拥有意识,或喜或悲,或笑或泣。还有的人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大叫,脱离石路,冲向无尽的黑暗。
不一会儿,便又听到痛苦尖啸。
“看着一路的景象,怕是到了鬼门关了。”赵毅开口说到。声音沙哑不堪:“走了不知几日,终于到了分界之处,只是不知还有多长的路,能不能坚持下去。”
浪微微拍在码头上,发出阵阵潮声。身披残破黑衣船夫坐于船头,待有人上前,便撑起长杆,把船推去湖中,渐渐地消失与黑暗之中。
赵立眯起眼睛淡淡地说到:“坚持不下去又如何呢?相比那些行尸走肉,不是更好么?若真如传说走到尽头喝掉一碗孟婆汤,忘掉过去,踏入轮回倒不如像他们一样,起码免了下面路程的痛苦了。”
“再说了。”赵立语气一转道:“不想前进,真的有返回的机会吗?”
赵毅一怔,想到刚刚的惨叫,苦笑道:“我着相了…”
“走吧。待这里太久了,加快一点。”赵立道。
说罢,他率先向前。
踏上船的那一刻,赵立几乎以为自己是踏上了又一处平地,黑色的湖水不断翻滚,小船却完全不随之摇动。船夫略一撑杆,小船便平滑飘远,如同行于虚空,没有一丝滞塞。
“我看到你心中的犹豫了。”船夫呵呵一笑,声音如同铁具摩擦地面的声音:“你哥哥的选择是对的。”
赵毅皱着眉心里想着,他与赵立对话时,距离渡口千米多,声音也不大,这船夫能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显然已不是听力好那么简单了。
“知道那些闯入荒野的人,是什么结果吗?”船夫继续问到。
“什么结果?”
“呵呵……”船夫阴森一笑:“永无止境的被撕碎,就是被撕碎后瞬间复原在此被撕碎!一遍一遍的体验这种死的痛苦…”
“所以,你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的哥哥呢?”
赵毅听得一阵恶寒。
一路无话,在船穿过迷雾,即将到岸前,船夫再次开口说到:“你们还应该感谢一个人。”
兄弟二人同时一愣。
“送你们这对玉佩的人。”船夫伸手指向赵立胸膛,扯了下嘴角,僵硬的笑到:“感谢他让我又撑多了几次冥船。”
说罢,他将船停在岸边,放兄弟二人下去。然后一甩长杆,将自己推回湖中。
兄弟二人下了船,也没有停留,继续向着石路前行,不多时,石路扩展,三座拱桥出现在眼前,正通行着无数的人。人流分割为三列,又到桥尾巴合一。
兄弟二人踏上奈何桥的一瞬间,一股莫名的能量涌向他们,使得他们精神一震。
随着他们在桥上前行,一位妇女坐在土台之上,身边摆着一口巨大的砂锅。蒸汽升腾,一勺又一勺汤自锅中舀出,倒入汤碗。服侍的小鬼端给每个来到台前的人,饮下后。他们便可以从土台旁路过。
她是孟婆,兄弟二人很清楚,即便从来没有见过,但有关她的传说实在太多了。
透过她那有些苍老的脸,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美。她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嘴中念念叨叨却又让人听不清在说的什么。赵立在土台前站定,一个小鬼从孟婆面前端起汤碗,送到兄弟二人手中。
“看来你们兄弟二人感情挺好的,死都死在了一块。”小鬼轻笑了一声道:“可惜就去面前了点,来世若能再做兄弟,还是好好的珍惜生命吧。”
赵立接过汤碗,嗅了嗅,那汤竟是奇香无比,让人颇有食欲。
“不是说孟婆汤无色无味的吗?”他轻声问到。
小鬼摆了摆手:“配料早改了,这是忌讳,本不该告诉你。”随后看着赵立胸前的玉佩道:“快喝吧,后面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同声说到:“来,干了。”
汤碗碰撞,汤汁溅起。
而他们头顶上挂着巨大的牌匾。两字有力的镶刻在上面:“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