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明媚,去往天津站的高铁满满是人,还有一两分钟就要发车了,我刚坐定,过道里走来两个身材魁梧的女孩,一个推着个大行李箱,一个拎着肯德基的塑料袋,鼓囔囔的一大包,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车厢拥挤,她俩跌跌撞撞的往里挪。走到我的旁边时,前边那个女孩飞快的撩了一下头发,我看到她的左脸上满是冻得通红的青春痘,她气喘吁吁的跟我说,你好,我们坐里边。我立马起身,拿起东西,收起小桌板,侧着身,让这两位姑娘进去。
我本来担心她们的箱子太沉,举不上去,想着搭把手,结果两位姑娘鞋子一甩,蹦上座椅,一人托着,一人拽着,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推到了行李架上。然后她俩飞速脱掉外套,扯了扯毛衣,穿上鞋,一屁股坐下,座椅吱呀吱呀的咕哝了几声。车厢安静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默念,好身手!
坐定后,我掏出包里的书,想着是不是能看几页。不一会儿,我旁边就传来短促的喘息声,我转过脸,安静的看着那个满脸痘的姑娘,正午的阳光照着她轻轻晃动的刘海:她大口撕咬着手中的鸡腿,每咬一口都会发出很满足的喘息声,时不时还唆一下满是油的手指。
我安静的看着她, 她湿漉漉的头发像面条一样黏在脸上,毛衣领口蹭了好多碎屑,但她是如此的专注,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根鸡腿,鸡腿上每块肌肉的软硬、每根血管的走向、每片筋膜的形状她都了然于胸,她努着嘴,上下唇一起使劲,费力的啃着——我,第一次,通过别人的嘴,意识到肯德基的鸡腿原来如此美味。
随后,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吃鸡腿的姑娘抹了抹嘴,转过脸,冲着里边那位姑娘噗呲笑了一声,顿了几秒,凑过脸去,温柔的吻了她。里边那位姑娘热切的回应着。
那个吻,我觉得,至少有三秒。
姑娘若无其事的正过身来,继续啃她的鸡腿。里边那位姑娘胳膊杵着车窗沿,胖乎乎的手托着腮,望着窗外出神。
两个人的手担在把手上,紧紧的握在一起。
我觉得,那两只手,握的应该不是友情,那应该是爱情。
我有点儿意外,故作镇定地翻着书,眼睛瞪了半天,结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靠着椅背,百无聊赖的看着走道远处的玻璃门,视线无意间落在旁边一个人的手机屏幕上。那个人在缓慢的划着微信通讯录,一条一条的点开、关闭、点开、关闭,像是在找某个人,又似乎是想把谁删掉。犹豫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耸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睛,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似乎陷入了沉思。几分钟后,她猛然抬起头,眼睛瞥向车窗外,吸了一下鼻子,右手擦了一下眼角。我看见她眼白通红,睫毛很湿润,黏在一起。
她在抹眼泪。
......
前排一个秃顶的男人熟练的刷着消消乐,短粗的手指使劲戳着手机,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在屏幕上飞来飞去。
左前方一个潮男带着耳机,轻轻的晃着脑袋,时不时低头欣赏一下自己的马丁靴。
过道远处走过来一位贵妇,她小心翼翼的压着紫色大衣的裙边,生怕蹭到座椅或是别人翘着的二郎腿
......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安静的车厢里装的不是一百多个肉体,它,装的是一百多个平行世界。这一百多个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无奈、恐惧、担忧、百无聊赖或者爱情,它们就像一条条铁轨,射向远方,看似越走越近,却永不交叉:你的痛苦与我毫无瓜葛,我的难过你也不会懂,你的成就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得意也没有观众。
虽然坐在风驰电掣的高铁里,但其实我们就像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壳,沿着自己的轨迹往前爬。只不过,这壳装的不是我们赤裸裸、软塌塌的身体,它装的是模糊的过去和同样模糊的将来。这壳上画的,就是每个人自己的编年史。
当我们赤裸裸、软塌塌的身体,连同我们的壳,化成了灰,像雪花一样,轻轻地飘在铁轨上、月台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似乎世界已度过无数轮回......
车厢很安静,无人说话,阳光里若有若无的有句话在游荡:嘿!我的世界五彩斑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2016年12月22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