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很长,可以说是一本时代的百科全书,作为80后,我总能从这本书里看到我们父辈的影子。
我把这本书看作是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在主人公的心灵青年期,我们看到孙少平出发的原点是哪里呢,是陕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贫苦的出身让他心思细腻敏感,但他的身上又有着陕西人特有的忠厚憨直。
所以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农业重金属文艺青年。
何谓“农业重金属”(Rural Heavy Metal)?农业金属的基础来源于老式重金属,旋律死亡金属,旋律黑金属等金属音乐风格,再加上中国的地方戏曲以及中国传统的民乐和少数民族的音乐,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有中国特色的通俗流行歌曲。代表歌手有庞龙、慕容晓晓、赵科岩。
为什么我说孙少平是农业重金属文艺青年呢?因为人的成长是离不开他出生的土壤的。他的先天属性,就是农业重金属,就有着农民的基因。但是当我们把这样一个在农村的环境里再普遍不过的农村青年,放到小县城的中学这个环境里,大家会发现,冲突产生了。
我们说写小说也好,写新媒体文也好,都要有冲突,有张力,有戏剧性。否则这个文章就太平淡,引不起读者的兴趣。“文似看山不喜平”,盖谓此也。
当一个农业重金属属性的特困青年,来到县城,于是就有了人物跟环境的冲突,有了格格不入。
我们说新媒体写作要有钩子,但从路遥的小说来看,传统文学写作一样会放钩子,会通过冲突展现张力。
写文章一定是要有画面感的,要把读者代入进去的。如果我们在一开始就不能把读者带入进去,文章后边就没人看了。这个“亮嗓子”的本事,是要靠很多年修炼的。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被路遥文笔的朴素“骗”了,他其实是有着非常深入的构思的。
我们看文章,读第一遍的时候,要站在读者的角度去看:我能不能一口气看完?我是不是被触动了?
但是我们看第二遍的时候,我们需要把自己当做作者,我为什么要以这个典型环境去入手,为什么是食堂,而不是教室,不是寝室?
因为在食堂里,这样的贫富差距,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这样的话,一开场,作者就在冲突当中塑造出这种矛盾的性格特征,人物就“立”住了。
当我们的人物以这样一种形象出场,然后镜头切换,回溯他的出生环境(让我们理解他为什么是农业重金属),以及在这个出生环境里他的与众不同:他在麦秸垛里躲着看书(让我们理解他为什么是文艺青年)。
人物不是脸谱,不是千人一面,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人物的出生环境和后天努力是不一样的,所以性格也是复杂的。路遥寥寥几笔就展示出主人公的矛盾性格,并让人印象深刻,可见路遥的文字驾驭能力。
这样一个农业重金属文艺青年,他在幼年期、青年期,性格的走向是不确定的。
像孙少安最终走向了农业重金属,回归到农村生活中去,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农民。
而孙少平却更多地摆脱了农业的烙印,精神的种子在他心里萌芽,他的内心开始变得丰盈起来。
大家可以看到,这样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属性,一直在孙少平的体内冲突。他的精神在如饥似渴地吸收营养,但他的物质世界却是极度地贫困,他一方面希望像保尔柯察金一样,身经百战,意志坚强,并找到他的冬妮娅。但他回到现实,却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说法,就是孙少平和孙少安,其实是一个人的AB面。
一个是不断倔强地向上生长,他努力地读书,努力地成为一个像保尔柯察金一样的人。即便现实不断地把他往回拽,他依旧不折不挠,不向生活屈服。
而另一个是向现实妥协,他肩负起家庭的重担,逼着自己熄灭理想主义的火焰,逼着自己放弃他的冬妮娅——润叶。
一个是自由,一个是责任。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家庭。一个是浪漫主义的精神永不灭,一个是现实主义,在我们扎根的土地里找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去做好一个长子、一个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该做的事情。
这种自由与责任的矛盾,一直在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里剧烈地冲突、交织,成为我们叙事的永恒主题。
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年轻的侦察兵保尔·柯察金,我们的主人公,正把马鞍移近火堆,然后把一本厚厚的小开本的书打开,放在膝盖上。这本书叫《牛虻》。
受这种精神的感召,他成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主角。而孙少平在麦秸垛里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深深吸引,最终成长为《平凡的世界》里的主角。
这样的精神薪尽火传,一代接着一代传承。其实我们说高晓松的“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也是这样一种浪漫主义精神的传承。我们说的“一边赚钱养家,一边浪迹天涯”,其实也是在试图找精神和物质的平衡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平衡点。
我们的文学史,一直都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条线齐头并进,李白是浪漫主义,杜甫是现实主义。一个是上天,人要有高贵的精神追求。一个是入地,我们要接地气,文学当为民众鼓与呼。
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在《平凡的世界》这本书里,他用两个人物形象,将这两种文学流派交织到了一起,所以我一直觉得路遥写东西是非常有野心的,境界是非常阔大的。
如此一来,大家在看《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看一个文学作品,不能简简单单只是看这个作品本身,要把他放到纵向的时间线里去考察,这个是文学史的范畴。我们还要把他放到横向的空间先里去考察,这个是比较文学的范畴。
孙少平:农业重金属文艺青年、小儿子——上高中:环境冲突下的自卑(文艺青年的孱弱),勤奋和强悍(农业重金属的厚实)——读书看报遇到灵魂伴侣、精神不断启蒙成长——现实问题并没有因此解决,理想与现实继续产生冲突——文艺青年逐渐成长成型——失去了自己冬妮娅——最终呈现出一个落魄的精神贵族形象。
孙少安:农业重金属文艺青年、大儿子——承担责任,放弃上高中:强行关闭理想主义。文艺青年气质减弱,勤奋和强悍的一面开始成长(农业重金属的厚实)——失去冬妮娅润叶、在痛苦中回到现实,选择了贺秀莲——现实问题得到解决,成为农民企业家——最终呈现出一个新时代的农民,平凡但扎实。
这两种不同的成长方式,其实贯穿了整个小说,我们称之为双线叙事,当然在这个双线叙事当中,又隐藏着无数个分支。相比较而言,我们新媒体的单线叙事模式,是最简单最好操作的。这也难怪路遥穷尽一辈子的精力心血写成了这样一本旷世之作,殚精竭虑。
我经常觉得路遥是一个特别有镜头感的人。比如你看孙少平的这条线,他先把机位架在露天食堂里,然后从食堂向外拉伸镜头,开始向操场、教室,乃至县城延伸,这样孙少平的生活圈子,就被我们熟知,让我们倍感亲切。
而孙少安这条线,这个镜头是从孙少平回到家中,展现乡村图景的时候,突然给到了孙少安一个特写。
所以我们读《平凡的世界》,为什么会觉得非常顺畅,就是因为路遥试图一镜到底,去呈现一个六七十年的小城和乡村图景,一副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并且有大画面的铺陈与勾勒,有人物的特写,有留白。
至于他的结尾确实草草。但这就需要回到路遥在写这个作品时的身体状况了,他在写作的最后是一边跟病魔抗争一边坚持写完的。在一篇题为《路遥与陈忠实:日他妈的文学和你懂个锤子》的文章里写道:
1988年5月25日,路遥凭借超强的意志力,和病魔赛跑坚持创作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最后创作。
他写作最后一章时双手痉挛,泡在热水里半天才恢复知觉,为全书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他站起身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不受任何控制的把圆珠笔往窗外一扔,之后嚎啕大哭。
书里书外,都是人生。书如人生,人生如书。
我们写文章很多时候是在堆砌。但是路遥写文章,是在呕心沥血地写。
所以我们说,写作的苦往往在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你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在你死之后才凸显出来价值。
话说回来。刚刚说到路遥把特写镜头对着孙少安的时候,孙少安这个时候展现出来的,也是冲突。
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正在想办法救生产队的牛,镜头跟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向街道,走向兽医站。当他想要抽烟的时候,路遥把特写镜头给到他的半包“金丝猴”香烟,以及他想要摸出打火机却没摸到的手。这又是一个小的冲突,小的矛盾,充满了张力。
当镜头跟着他从城里回到农村的时候,到了这个阶段,他开始去面对这个矛盾,做出选择。
这样的一镜到底的节奏,是我们为什么能够一口气看完这本书的原因所在:他永远都有一个上帝视角的镜头在带着你去寻找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并不断地制造冲突——解决冲突,不断地拉伸镜头——特写镜头,我们永远都跟着他的节奏,不会丢失,直到最后,他收到病痛的干扰,实在驾驭不了他这个摄像机
相当于一部电视剧的所有画面、镜头,一个个细节,一个个人物形象,都在他一个人的脑子里。
写小说,是最需要线索清晰,且中间绝对不能断的,一旦断掉,就跟我们看电视剧一样,卡一下,我们就出戏了,就再也回不来。
这样的一个线索:中学操场(露天食堂)——教室、宿舍——同学(郝红梅、晓霞)——回到乡下——乡下图景展示——镜头特写给到孙少安——孙少安对于自由与责任的选择——放弃润叶——润叶引出李向前——孙少安引出贺秀莲。
中间转换尤其流畅,我们作为普通读者看,读起来一气呵成。
但是如果我们作为作者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一气呵成的背后,是路遥的巧妙构思。
我一直在想,路遥是在脑海中经历了多长时间的酝酿、构思,最终才能写出这么流畅的节奏?
路遥在动笔之前,开立了一个世界名著,主要是长篇小说的书单,有差不多150本书,来拆解结构,构思人物出场顺序。读这些书,加上构思,差不多花了三年时间。在此之前,他没有驾驭过这样的鸿篇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