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点击:(引子) 重返十八岁
陆小琪的童年时期,常常梦见一个让她感到恐惧的东西,那就是高楼。她总想到最高的一层去看看,但往往有各种力量阻挡她到那里,就算到了也敲不开门,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她现在来到的这栋楼有二十层。她在这个梦里开始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二十层的门口。她刚想敲门,门悄无声息地自动开了,后边没有人。里面不是封闭的空间,而是开阔的灰色天台,对面还立着另一扇关闭的门。天台中央有一块木板,旁边放着一条粗绳,地上写着一行字:“飞行踏板:将双脚绑在踏板上,从屋顶跳下去,就能起飞。控制你的脚来控制飞行方向。”
小琪二话不说就试着将脚绑在木板上,但是她又想,万一飞不起来,出现事故怎么办?这可是二十层的高楼。她疑心这是个骗局,急忙解掉绳子,奔向来时的门。可是那扇门怎么都打不开了,于是她来到与它相对的另一扇,很轻松就拉开了门把手,现出老旧的砖石墙壁和螺旋形的台阶。墙上挂着壁灯,氤氲出昏黄色的光亮。台阶不知通往哪里。小琪别无选择,走下去。突然从楼道里涌来一阵风,风将她整个身体托起,吹得她的衣服鼓鼓的,带她冲下去。小琪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出于本能地闭起了双眼。
周围似乎黑漆漆的,她丧失了许多感知的能力,只有风在耳边的凉意,还有心跳的扑通扑通声。很有规律的扑通扑通声扩大到了整个空间。风的走向提醒着她在下坠,不断下坠……她好奇自己是否会像《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中的女孩那样坠入兔子洞。
下坠……下坠……
她感到这过程的无聊,于是睁开双眼,然而什么都看不到。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睁得眼角都要裂开。终于黑暗被一线光明刺破,她来到一个亮的世界。
梦醒了。小琪躺在一张木床上,准确地说是躺在木床的上铺。房间很大,摆了约有十张上下铺的木床。其余的床铺都非常整洁,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连尘埃都可以落得很均匀。房间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圣母像,还有两个装满圣水的透明瓶子,这是仅有的可以提醒她身处何方的物件。她甚至可以闻到圣水特有的气味,一种可以把人身上的污垢洗净的味道。
她浑身都很沉重,疲惫不堪。
等到钟声敲过,有年纪相仿的女生陆陆续续回到寝室。看见坐在床上的陆小琪时,她们都停止了聊天,眼神里隐现出复杂的内容。
“小琪,你终于醒了!”一位高个子女生进房间后看到她,倒是舒展开了笑容。
很眼熟的面孔,但又不至于熟悉到能够脱口而出她的名字。“我……你们……”小琪不知该说什么,期待着对方补充内容。
“今天不是规定大家早上8点去祷告嘛,但你一直没醒,怎么叫都醒不过来。我还专门叫隔壁的王医生来看你了,她说你没什么问题,可能是太累了,让你自然醒就好。”女生的眉毛随着她说话的语调扬起又落下,像春天新鲜的柳叶。
“诗……诗玥?”小琪感到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有点奇怪,和几分不真实。“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她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别处。
“对了,诗玥,今天是什么日子?”小琪发现,她问出这句话以后,有几个女生互相交换了眼神,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今天是8月15日圣母升天节。”诗玥的语气一如往常。小琪不了解圣母升天节是什么来历,但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天主教的一个重要节日,得在这天举行许多复杂又繁琐的仪式。诗玥意识到了其他同寝的女生都觉得陆小琪很怪,但她认为,小琪只是比较内向害羞而已,可能也没有接受过天主教慕道班的系统教学,自然会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小琪的妈妈姚阿姨把她送来那天,就对诗玥说:“小琪在这儿不认识什么人,阿姨知道你特别懂事,以后你们就结个伴,拜托你多多关照她了。”姚阿姨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教友们全都认识的一个人。她会弹钢琴,经常在礼拜天来到教堂给圣歌伴奏。虽然阿姨相貌普通,眼角也有了鱼尾纹,但每次弹琴的时候,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马尾垂在背后,露出优雅的脖颈,特别有气质。诗玥经常想,阿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动人的女子。
诗玥跟小琪呢,其实也打过照面,但大约是小时候的事了。教堂外面有个鱼池,她经常在鱼池边见到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小琪,蹲在沿上,试图伸手捞鱼。“这鱼不能捞,危险。”诗玥赶紧阻止。小琪缩回手,撅嘴盯着诗玥,不说话,像一只生气的河豚。
上初中以后,她就再也没在教堂里见过小琪。这次小琪能来参加野莓山天主教堂的暑期夏令营,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每个人边念边在身上划大十字,从左肩到右肩,从额头到肚子,最后双手合十。而陆小琪从来不念那句话,十字也划得有气无力。当所有人都能抬起头来同唱圣歌的时候,小琪还在翻歌词本找页码,唱的歌也从来不在调上。而弥撒仪式呢,进行到领圣体的一步,大家都排成一条长队,在庄严的圣曲中缓慢前进,从神父手中接过圣体,含入口中。而小琪坐在原位,不发一语。她或许只盯着墙上的耶稣受难像发愣,想象着手掌被刺穿的痛感。她唯一可以接受的仪式就是神父洒圣水。神父拿一把类似白色巨型毛笔的物件,在贴着金箔的水盆里蘸一蘸,边走边洒向教徒。水滴降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人们仿佛久旱逢甘霖,露出满足的微笑。
来到野莓山教堂的第一天,小琪就开始后悔了。要不是在家闲得发慌,她也不会被妈妈“赶”到这个地方来,还要走两个小时车程的山路。每天不是准时参加弥撒仪式、做祷告,就是上一些所谓很重要的课程。今年一周夏令营的主题是“爱护自己的身体”。现场准备了许多PPT和纸质材料,还有游戏环节,可见教会准备这场活动很是用心。小琪也试过努力融入群体,虽然大家说话都和颜悦色的,但她总觉得内心跟他们隔了一个星球的距离,只能做沉默的旁观者。
“今天原本要播放一个关于堕胎的视频,但因为有小朋友在,过于血腥的画面就不放了,大家意会就好。”
说好的夏令营只对14岁以上的学生开放,但不知为何混进了一个9岁的弟弟,导致小琪唯一感兴趣的环节被取消了。她感到更加郁闷,自己坐在那儿,与每一寸空气都格格不入,只想赶紧脱身,宁愿一个人去研究彩色玻璃窗的折射原理,或者是调查野莓山被子植物的种类。
“在座的大多是中学生,还有已经毕业即将上大学的同学,希望大家以后都要谨记我说过的话,爱护自己的身体。主是圣洁的,所以我们也要圣洁。当你们迈进婚姻的殿堂以后,主会帮你们渡过难关。”
她已经忍受了两天这样的生活,无法再熬下去。虽说三餐尚可,水果管够,她却食而无味。
就在小琪终于清醒的这个中午,她在窗边仰望教堂的尖顶时,对诗玥说:“我要提前走了。”
“怎么了,小琪?下午还有盛大的典礼呢,不参加了吗?”诗玥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不了。”
陆小琪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行李。
“今天可是圣母升天节……”
“诗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好吗?”
“什么问题?”
“那个,圣体是什么味道的?”圣体是一种圆圆的白色小饼,小琪见过很多次。
诗玥愣了一下,但很快,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劝诫地说:“等你能领到它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你这话说得跟我妈一样。小琪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很是失望。她不顾诗玥热切的眼神,拎起行李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面包车从山顶绕着弯子拐下来,到了山脚的时候,突然开始打雷闪电,下起了暴雨。无数雨柱手拉着手,粗暴地砸向地面,导致前边的路都看不清了。雨刷器本就坏了一只,面包车只得停在路边,等待暴雨减弱。车上的其他乘客也不心急,在这只巨大的“避雨箱子”里嗡嗡嗡地聊开了。一道银白色闪电以极近的距离劈在窗外,瞬间照亮了人们惊恐的面庞,过了几秒,空中发出轰隆隆的雷霆巨响。人们除了尖叫就是沉默,陆小琪一点都不害怕,倒是记忆神经在这恶劣的天气里真正苏醒了。
一棵树被劈坏了。她突然记起来,教堂旁边的那棵香樟树被闪电劈坏了。但她又是怎么知道的?抬头望去,山顶的教堂明明早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
她印象中有一个场景,就在这样的暴雨天,她跟诗玥一起去阳台上收衣服,亲眼目睹了香樟树被劈裂的一幕。那一瞬她的眼中只剩下白光,无法动弹。细碎的木屑向她飞来,落了一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但是她也清楚地记得,前几天都没有下过雨。那就是说,故事好像并非现在所呈现的这样。
雨水顺着玻璃车窗不断流淌,回忆也开始从脑中漫出来……其实陆小琪没有中途离开教堂,而是待到了夏令营的最后一天,还拿到了结营证书。神父对她说,她是有希望的。她把证书带回家交给妈妈,换得一个欣慰的夸奖和一顿丰盛的晚餐。美食吞没了她的感官,从此她再也不会主动想起那张证书。那段经历就化为空中一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云,飘走了。虽然她记不清细节了,但大致是这样没错。然而这些多余的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
天色瞬间阴沉,就像梦里天台的灰色一样。陆小琪感到自己在面包车座椅上下坠,坠入一团不知名的气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