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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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绵的,好像没有尽头的绿油油的缎面,一浪一浪翻滚着向我涌来,又快速地向后退去。偶尔还有成片的金灿灿的黄花镶嵌其中,浑然天成。

路上,很多跑得飞快的车子,从我的车窗边呼啸而过,顺带送给我一阵阵汽油的味道。我竟然觉得很好闻,用力地吸着。

间或还有一排排以前只在露天电影里看过的高楼林立在两旁,与我们的车擦肩而过,好像特意在迎接我的到来。

我看到的,很多都是我的家所在的那个山沟沟里所没有的景物。

我不停地问着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爸爸都耐心地一一告诉我,是从没有过的温柔。

五岁的我看着窗外的一切,开心极了。我把棒棒糖放在嘴里,不停地吸吮着它的甜蜜,心满意足。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以后我会很讨厌吃棒棒糖。

爸爸说今天带我去买棒棒糖,就真的来买了。爸爸还说要带我去一个亲戚家,说他家有好多好吃的。爸爸真是一个超级好爸爸,并不是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孬种”。我在心里不停地想着爸爸的好。

我感激地用手指挠了挠爸爸牵着我的手的手心。爸爸拍了拍我的头说:“困了,就睡一会儿吧,还挺远呢。”

我乖巧地靠在爸爸身上睡着了,双手抓着他厚实粗糙的大手。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嘴里含着的棒棒糖要掉。我赶紧本能地用手捂住嘴。

惊醒的我,看了看外面,已经变得灰蒙蒙。

我用手抓了抓爸爸的手,想和他说我有点饿了。咦,爸爸的手怎么变软了,好像也变瘦了?

我奇怪地看向爸爸的手,看不清,再看向爸爸的脸。借着外面一晃一晃的光,我看到的爸爸的脸也变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抱着我的,不是我爸爸。

我立刻扭回头,找爸爸。

可是,车厢里灰黑一片,我根本看不清爸爸在哪里。

我好害怕,我开始发挥我的特长——哭。

因为,在我的生活实践中,这一招儿是最管用的。

饿了时,我哭,虽然被妈妈骂是扫把星,可是,终究还是会给我一些吃的。被二姐姐欺负时,我哭,只要大姐在家,就会过来护着我。被喝醉了酒的爸爸打时,我哭,妈妈就会骂爸爸:“你总招那个扫把星哭干嘛,吵得我心烦,你要是也烦她,你就麻溜儿送走。”爸爸也就不再打我了。

这次,我的哭声换来的是在我眼前晃的棒棒糖。我一边哭一边接过棒棒糖,哭声却没有停止,我要找爸爸。

那个男人用力一搂,把我搂在怀里,另一手拿了一块布捂在我的口鼻上。只一会儿,我就觉得眼皮很沉,很沉,用力睁也睁不开,接着我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等我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有点硬。凭经验我知道这应该是在炕上。

是爸爸又把我找到,抱回家了?

今天的被窝真暖和,以前我的被窝都是凉的,常常被冻醒。我猜是爸爸妈妈刚刚把丢了的我找回来,想安慰我,才让我睡热热的炕头吧。

平时,我只能睡在炕梢,因为炕头是爸爸的地盘。挨着是妈妈和两个姐姐,做饭时烧柴火的热量到了后半夜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炕梢变得又冷又硬。

而现在,暖烘烘的被窝,让人舍不得醒来,我闭着眼,继续装睡,我要多享受一会儿这来之不易的暖被窝。

“你小声些,别吵到她了,你看她多招人稀罕。”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响起。

“呵,你还真拿她当亲闺女儿了?”一个嗓音有些沙哑的男人的声音。

“那咋滴,这么小的娃,我们养大,她就是我们的娃!”

“你的娃?你别忘了,那是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是为了给咱招儿子的。”

“你闭上嘴,这话以后不能再说。这娃还小,我们好好对她,以后她就忘了原来的家,只记着我们是她爹妈啦。”

我庆幸,我被被窝的温暖诱惑着想多睡一会儿,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才听到了这些让我执拗了一生的话。

他们商量了半天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招娣,说希望我能招来个弟弟。

我装不下去了,我霍地起身:“我不叫招弟,我叫盼弟,是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

我要留着我的名字,我要记住我是谁。

他们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相视一笑。女人过来搂住我,说:“好闺女,招弟比盼弟好听。你长得这么俊,像花儿一样,准能招来个漂亮的弟弟。”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夸赞我,说我长得俊,而不是“扫把星”、“鼻涕虫”一类的话。

我的心活了,觉得招弟确实比盼弟好听。

“可是,我爸……”

还没等我说完,我爸找不到我怎么办?

一捧棒棒糖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相信我当时的眼睛一定是放光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棒棒糖。

第一次吃棒棒糖还是昨天爸爸带我去镇上买的,可是只有三颗。现在,竟然有这么多!我赶紧把手张开到最大,去抓,想抓住很多,想抓住所有。虽然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难受,但是和棒棒糖相比,那都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也只是在每晚睡前会偶尔想家,想爸爸,想妈妈,想姐姐。

平时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的新爸妈会带着我喂鸡喂鸭,干一些杂活。小孩子都喜欢这些事情,我也一样,我跟着他们,乐此不疲地干活。

不论我做得怎么样,都常常能得到他们的夸奖。而不是像在家里时,无论我做什么,等到的永远都是爸妈的训斥和辱骂。

偶尔,会有闪念之间的犹疑,是不是之前的不是我的亲爸爸妈妈,眼前这两个人才是我的亲爸爸妈妈呢。

时间就在我们三人每天乐乐呵呵的生活里,慢慢溜走了。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雨变成了雪,雪又化成了雨。

转眼之间,雨雪转换了两次了。我也学会了做很多事,还学会了辨别他们俩的脸色和情绪。

他们买我的目的是为了招儿子,可是,这么久了,他们非但没有生儿子,姑娘也没生一个。他们对我的喜爱减少了,他们的唉声叹气增多了。我再说想吃棒棒糖时,他们不但不给我买,反而会骂我几句了。渐渐的,我觉得棒棒糖其实并不好吃,放在嘴里时间久了,会变酸涩。

有一天,门外有人喊:“批八字,算亲缘,不准不要钱!”

求子心切,虽然生活不富裕,我的新爸还是决定要算一算。

那是一个老头,肩上搭着一个土黄色的袋子,上面写了两个字,我不认得。后来才知道是“神算”。

进屋,寒暄几句后,我新爸和他说了生辰八字,并让他给算算啥时能有孩子。

老头看了我一眼,双目微闭,双唇无声开合,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上起起落落。

然后摇摇头,没说话。

我新爸又把我新妈的生辰八字给老头说了。老头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后,依旧是叹气摇头。

我新爸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老头看了我一眼,问:“这是……?”

我新爸语调沉闷:“买来引子的,都两年多了,也没用!”

老头看着我的目光,平淡中多了一抹色彩。“把她的八字给我看看。”

我新爸说:“她的就算了,不看了。”

我想他是不知道我的八字,所以说不看了。

老头说:“免费。”

我新爸犹豫了一下,在柜子中拿出半张褶皱的纸,递给老头。原来他是心疼钱,才不想给我算的。

老头看了后,把纸还给我新爸。然后摇头晃脑,动唇掐指。一顿操作后看向我。“这孩子命硬,刑克父母,不利姊妹。你们养着她,怎么能有孩子!”

我新爸和新妈同时看向我,眼里曾经的温柔或平淡变成了惊怕。看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新爸问:“那咋办?”

老头左手虚抚着不存在的长须,星眸半眯。

良久,话语低沉:“摆脱干系。”

我新爸和我新妈互相看着,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新妈迟疑着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老头摇头不语。

我新爸懊恼不已,“这二百块钱白花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儿旧抹布,被人嫌弃,想丢掉,又有些不甘心。

我新妈试探着问老头:“你买不?”

老头闭目不语。

我新妈:“你买了她,给你当个丫头,也能帮帮你嘞。这丫头虽小,却聪明伶俐,能干不少活呢!”

老头微睁双眸,察我新爸面色。他正拧着眉地盯着我看。察觉到老头看他,他转向老头:“她走了。我当真能有孩子?”

老头微笑对他,“有她,必定没有子嗣。没她,看你的修行果报。多行好事,未必不成。”

我新爸:“那你买了吧,我这两年就当白养了她,你给我二百块钱就行。”

老头伸出五指。

我新妈面露喜色:“她值五百的,模样俊,人也机灵,吃饭少,还能干活!”

老头摇头:“五十”。

我新妈惊叫起来:“那怎么成?我们养了她两年,操心费力,白养了不说,还倒搭钱?”

我新爸也面露急色:“五十太少了,再给加点。”

我的意识像空中飘着的云,没有凭依,来去随风。

老头默默收拾东西,起身欲走。

我新妈看看我新爸,又看看我。悄悄推了推我新爸的胳膊。

我新爸看她一眼,明了。

走近一步,对老头说:“大师,我们这日子过得困难,买她的钱是借的,现在还没还完。您多少再给加点。”

我新妈也尴尬地笑着附和。

老头边往外走,边伸出两根手指,一大一小。“不能再多了。”

我新爸连忙说:“好,六十就六十吧!”

我哭闹着不肯走,我新妈也眼含泪花,她说:“闺女,你本来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家里困难,你走吧,你跟着先生能有口饭吃,还能见见世面。”

老头问他们,我的来处,他们说贩子只说是挺远的东边来的,不知道谁家的。

老头蹲下,对我说:“走吧,我带你去买棒棒糖。”

我摇头,我不想再吃棒棒糖了。我现在觉得那不是甜味,那里其实是酸和苦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讨厌那种味道。

老头有些费力地抱着我,走出那个村子。走了很远,我哭累了,不再哭了。

老头把我放下来,问我:“你知道你原来的家在哪里吗?我可以带你回家。”

我摇头。

他又问:“你爹妈叫啥,记得不?”

我想了半天说:“我爹叫老六。”

他问:“姓啥?”

我摇头。

他摇头叹气:“可怜的孩子!”

“你叫啥名儿?”

“招弟”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

“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好吗?”

……

“锦华,怎么样好听吗?我姓年,你且先随我姓,叫年锦华吧,等你找到亲爹妈,你可以再改回原来的名字。好不好?”

我依然没有回他好或不好,但是,我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是我听过的人名里所没有的。

“那你且先跟着我,你就叫我爷爷吧。”

我依旧木然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

岁月无声,我的童年在算卦老头——我的爷爷的守护和带领下,一路小跑地快速溜走。

我们走过的每个村寨都知晓我们这一对神算祖孙,我们到了哪里,哪里都有人热情地招待我们吃住,做为答谢,爷爷就会免费给他们家算卦。

在每一处停留大约个把月,在这个把月里,当地人待我们都像亲人一般。每到分别时,村民们都舍不得我们走,我也习惯了他们热情的招待,不愿离开,每次离开我都会掉几滴眼泪。

爷爷就说:“你这孩子太重感情,容易吃亏。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散都有定数。”,这句话让我倍感凄凉。那时,我的脑海里就会闪过我的家,接着是无声叹息。

爷爷似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又说:“有缘终会再相聚。”

我的心又开始亮堂起来,悄悄地期待。

一晃儿,我和爷爷在路上走了十三年。一路上,爷爷教会了我很多,不只是卦算吉凶祸福,还有做人做事的中庸之道。

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空中阴云密布,笼罩着整个世界。有一种窒息感在心头拥挤,膨胀,像是有种子要破土而出。

我们走到了一个村庄。

村庄不大,近村的路边翠柳低垂,仿佛是睡着了。一条小河绕过村前的草甸子,弯弯曲曲,不疾不徐地流淌着。

听着溪水潺潺,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细碎的片段,像是被磨损了的旧的光碟,在一块块黑斑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一群小孩子在小河边坐着,把脚丫伸在水里。

咯咯咯的笑声,和着岸边的小草随着微风轻轻荡漾。河里的小鱼在鹅卵石和小脚丫之间来回穿梭嬉戏,调皮的燕子不时地在身边飞过。

一个冰雕雪砌的世界,一说话,嘴里就会冒出袅袅炊烟的时候。三个小姑娘和两个大人正围着一个火炉,说着笑着,不时地翻动着火炉上的土豆,嗅着阵阵焦香。

锅碗瓢盆摔碎的炸裂声,父母的咒骂声,孩子的哭泣声,院子里的大黄狗也跟着凑热闹,发出一阵阵狂吠。

那种美好,那种温暖不知从何时而起,也不确定到何时了的。只清晰地记得含在口里的棒棒糖开始很甜,后来渐渐没了滋味,最后,倍感苦涩。也记得握着我的手的手在不经意间变换了主人。

一个个碎片,被岁月磨得模糊,失去了记忆的线索,终究结不成网,像寒冬里残存的树叶,孤独零落。

一阵伤感莫名涌动,是对这片土地独有的情愫。

爷爷虽然老了,但是思维依然敏捷,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越发老练,看一眼便知人心。我让爷爷教我他这本事,他说这不是教的,是要自己悟的。

我问他怎么悟,他说看得人多了,自然也就悟了。是的,和他相比,我看的人太少。经的事也太少,人在事中磨,这是真理。

我的情绪逃不过爷爷的法眼。他让我盘腿打坐,闭目观心。在他的循循善诱之下,挖掘出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抹不一样的情愫,以及那情愫的源头。

每个人在不自知的混沌中都有自己的一盏明灯,照亮走过的路,并在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向着知或不知的方向前行。

我看到那围炉的亲情时光里,坐在边上的那个瘦小的女孩是我。我看到我就坐在那群咯咯笑的小孩子中间。

我还看到那个小小的我跟着两个姐姐一起蹦蹦跳跳往家跑。在村子的最前边,挨着路边的那个土房子前,进了家门。

我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一脸。

那是我的家,我终于找到了它。

我睁开双眼,抹一把脸,激动又坚定地对爷爷说:“爷爷,我找到家了!我带你回家!”

说着。我拉着爷爷就走。爷爷有些犹疑,他问:“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我拉着他,因为兴奋,我的力量比平时大很多,爷爷被我拉得跌跌撞撞。

他说:“好好,我们这就去,你慢点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拽散架子了!”

那一段路,在我的脚下慢慢变化。

开始是陌生的,后来越走越熟悉。开始觉得那段路不远,因为在桥头,我就能看到家里的房子。后来,离家越近,那路就变得越漫长,感觉走了好久还没到。

我的脚步沉重又虚浮。沉重得我感觉脚上灌了铅,抬起来很费力。虚浮得我有些摇摇晃晃,仿佛失去了重心。

终于,爷爷的一声:“到了”,惊醒了我的魂魄。我用手抚摸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仿佛在感知我曾经的气息。

爷爷轻轻拉了拉我,“进去看看吧。”

我轻轻推门,那门看着摇摇欲坠,用力推却没有推开。爷爷用手抬起门,向外拉,门才缓缓被打开。

一群小鸡在食槽边啄米,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正低着头,用力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不时地用手背抹一下额头上的汗。或许太专注,她并没有发现我们。

也没有大黄的声音,以前,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大声狂吠。

我们仿佛进入了平行时空,存在于不被看见的空间里。

院子里的一切变化不太大,我环顾四周后,看了看爷爷。

爷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妇人忙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空中降临的一般。

“你们是,干啥的?”她急忙问。

爷爷笑着回:“我们来这儿找亲戚。”

“哦,找谁?”她又问。

我在她说话的语气里,找到了回忆,她还是我原来的妈妈。记忆中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

“妈妈~”我怯生生地叫出了,在心中叫过无数次的那个称呼。

她愣住了,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迟疑地问:“你是,盼弟?”

她也认出我来了,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她。她看到我的脸一定是熟悉的,我想。

虽然没有亲切的感觉,但是,我依然用力地点头,不由自主地向着她走去。泪,无声下落。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来,面向我。

眼睛不时地眨动着,好像在隐去潮湿,好像在搜寻记忆,好像在思虑中摇摆挣扎。

她向着我缓慢又迟疑地走了两步时,我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因为情感的压抑而不停地抖动。我一边激动一边觉得自己很奇怪,这么多年,我不曾相念过她。为什么这一刻的情绪如此强烈。难道这就是血脉相连?

我像小时候一样,伸出双手,搂住妈妈。只是,以前,我搂住的常常是她的大腿。而现在,我搂住的是她的肩膀,我已经和她一般高了。

在我搂住她的那一刻,我终于压制不住内心对母爱的渴望,大声哭出来。“妈妈……我终于找到家了!”

她也搂住了我,吸吮着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好,好。”

大人们对于情绪的控制能力就是比孩子强,她一会儿就冷静了下来。招呼我和爷爷进屋里坐。

真奇怪,这么多年了,屋里的陈设连位置都没变。

进了门,北面是火炕,南面靠近窗子,是写字台,写字台两侧各有一把木头椅子。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从右侧那个椅子上摔下来过。为的是趁着屋子里没人,偷吃写字台上的花生。

结果,花生没偷到,还挨了一顿打,脸被掐得青了好几天。从那以后,我真的不敢再偷吃东西了。

门口对着的是一个高高的大柜子,大柜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两个相框。

相框里密集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

我以前常常站在地下或者靠着柜子的炕沿边上仰视着看上面的人。现在,我可以平视相框里的照片了。

照片比十三年前多了很多,以前的黑白照片,人的脸上会涂一层淡淡的红色,衣服会涂上自己喜欢的色彩。现在,已经多了很多张彩色照片,人物光鲜亮丽。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我们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他为我们照了全家福。

照完了全家福,爸爸和妈妈还大吵了一架,因为,照相师傅是爸爸打完牌带回来的。可是,妈妈说照相没什么用,白白浪费钱。碍于照相师傅在,她勉强配合着,照了全家福,只是别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而她的脸却拉得如苦瓜一般又皱又长。

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张全家福,哪里去了呢?我慢慢转移着目光,生怕漏掉一张照片。

咦,中间那张稍大一些的好像是。因为上面正好是五个人。

又好像不太对。那上面的爸爸妈妈看着和之前是一样的。可是两个姐姐似乎比我们照相时要长高了一些,而中间的那个孩子是最小的。我记得我当时应该不是在中间的,而是站在二姐的旁边。中间的小孩看着好像是我,又不是我。

嗯,应该不是我,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原来是扎了两个小辫子的。因为妈妈不肯给我扎辫子,所以我的辫子都是大姐给我扎的,而且每次两个小辫子都是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好像彼此嫌弃,故意远离。

而这张照片上那个最小的小孩没有小辫子,短短的头发,更像是一个男孩。

我正疑惑着,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叫着:“妈,妈,我饿了,快点做饭!”像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沙哑中带着稚嫩和霸道。

妈妈还没和我说一句话,就快步迎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应着:”好,好,我这就做饭。“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要吃炖小鸡,少放点儿土豆,不要放多了,我只想吃鸡肉。“

”知道了,知道了,累了吧,快歇歇,我这就做饭去。“妈妈满满的心疼,软软的话语,听得我莫名感动,眼眶湿润。

爷爷,似是感应到了我的情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再找那张属于我的照片了。

我和爷爷并排坐在炕沿上,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门被推开,一个白胖的少年,迈着大步跨了进来,然后是一声惊呼:”呀!这,你……“他在惊讶中语无伦次。

他转身就出去了。“妈,妈,屋里那两个人儿是谁呀?”他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

然后,是妈妈明显压低的声音,我没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到那个少年有些奇怪的询问:“亲戚?”

我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它被一路的尘土扑满了的脸面,灰暗无光。如同我现在的心情,被灰暗笼罩,没有一丝找到了家人的快乐。

外屋地,传来滋滋啦啦的烹炒声,和缕缕的香味儿。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声音很大,爷爷听到了,拿出包里的饼干递给我。

我的肚子饿了,可是我的心却是满的,真的吃不下。我把饼干推回给爷爷。

屋子里的时光走得好慢,我感觉我和爷爷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突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子和刚才那个少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好熟悉的面庞,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照片一眼,她应该是大姐,因为我和大姐都长得像妈妈,而二姐却长得像爸爸。

少年主动地和她说:“妈说,这是咱家亲戚。”

大姐,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定位在我的身上。细看后,她轻轻地问:“你是,三妹?”

听到“三妹”,我的泪就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姐”。

她快步走了过来,用力地抱着我,哭出声来。“三妹,三妹,这么多年,你去那了?”

不等我回答,她又松开抱着我的胳膊,拉着我的手,再从上到下地打量我。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快有我高了!三妹!”她又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也紧紧地搂着她。她比我高一些,在她的怀里,我感爱到了来自心底的温暖。这温暖的感觉是那么遥远,又真切。我的泪沾到了她的衣服上,我的委屈似乎也过渡给了她,她哭得好像比我还伤心,仿佛丢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就在我们哭得一个比一个惨时,那个少年拉了拉大姐,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俩别哭了,亲戚见面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还哭起个没完?”

我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大姐,大姐也松开了我。

大姐拉着我的手,对那个少年说:“这是你三姐。”

少年看着我,语气很随意地叫了一声:“三姐。”

大姐又对我说:“这是咱弟,比你小五岁。"

我弱弱地叫了一声:”弟“

我没应他的称呼,他也没应我的称呼。

饭终于好了,我爸也回来了。

他刚进屋,我大姐就拉着我的手,兴冲冲地对他叫道:”爸,你看谁回来了?!“

我爸,身材比原来胖了许多,头发比原来少了许多。

他盯盯地看着我,一瞬间眼神有了不止一种变化,从平淡到喜悦,喜悦一闪,又有一丝慌乱,然后又变成了平淡。只是:”哦。“一声。

见我没说话,大姐拉了拉我,说:“这是咱爸呀,不认得了?”

我轻轻地叫:“爸”。

“爸!她怎么管咱爸叫爸?”我弟惊讶地问大姐。

大姐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爸爸,似乎是在征询他的答案。

我爸表情严肃,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回应大姐。

他又看向爷爷,问:”这是?“

爷爷欠了欠身,刚想回答。我抢先回到:”这是我爷爷。是他救了我,把我养大的。“我的语气坚硬而冷静,里面有失落,也有莫名的愤怒。

屋子里是无声的沉闷。

幸好这时饭做好了,解除了尴尬。

六个人围着桌子坐了,我坐在爷爷和大姐中间。弟弟挨着大姐,然后是妈妈。

爸爸挨着爷爷坐着,为他斟酒,没说什么,拿起酒杯就和爷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儿一饮而尽。

夹菜吃饭,一句话没有。妈妈坐在爸爸的边上,不时地看看爸爸,看看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是多了许多忧愁。

我不明白他们的情绪,更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心底涌起委屈和愤怒。不知来自何处。

爷爷没有喝那杯酒,只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了碗筷。我也没有胃口,我只吃了大姐给我夹到碗里的饭菜。没有向桌子上的盘子里伸一下筷子。看见爷爷不吃了,我也说吃饱了。

从我回到这个家开始,我就没找到一点归家的喜悦。刚见到母亲时的激动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大姐,没有人因为我的出现而感到欢喜,包括小弟。在他知道我是走丢了的孩子后,没有一丝开心,而是多了烦躁。在大姐和我聊天时,他总不时地找出一些事情,让大姐去做。

爸爸和妈妈居然连问都没问我这十三年过得好不好,是如何过的,也没有打听我当初是如何走丢的。更没有问爷爷和我之间是怎么回事,当然也没有说感激爷爷把我养大之类的话。

那顿饭吃得很快,饭后大姐帮着收拾碗筷,我也帮忙。

就在我向厨房送东西时,听见大姐对爸妈说:“为啥?为啥不让三妹回来?她丢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回家了,你们还要赶她走?”

我不知道他们前面说了什么,但是,从大姐那里我听出了爸妈的心意。

我没有进去,而是转头回到爷爷那里。很平静地对他说:“爷爷,我们走吧。”

爷爷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只是淡淡地说:“好。”

我们拿起简单的行李,走到门口,爷爷朝着里面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忙吧,我们这就走了。……谢谢你们的招待,添麻烦了!”

大姐是第一个出来的,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没说话,只流泪。我眼眶湿热,用力憋着。

妈妈看着我说:“再住几天吧”,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和一个陌生人说着客套的话。其实,我和她真的就是陌生人。

我的爸爸,没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想起了他给我买的棒棒糖。

他见我看他,躲开我的视线,眼神里带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神情。

我们出了门,大姐还是不肯松开我的手臂。

我站定,面对大姐:“大姐,谢谢你还认我。可是我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我走了。”

大姐的泪汹涌而出:“你是,你永远都是这家的人,永远都是我的三妹!”

我用力抱了抱她,然后坚定地说:“有缘再见!”

我决绝地扭头,走向离开的路。

那一刻开始,我才重新感受到原来的那种真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也许,那些真的就是梦。

我和爷爷继续我们的生活。

师傅说:“没什么事了,以后咱们就不到处走了吧。”

我说:“好。”

我们在爷爷的老家,一个山清水秀,有鸟语花香的地方安顿下来。

那里四季如春,我那像梦一样的过往被这里的灵气洗刷得越来越稀薄。新的生活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爷爷把老家的房子重新收拾了,两间卧室,一间工作室。他主要给人批八字,也开始让我陆续接手他的生意。他说他年岁大了,我以后要靠自己,有这门手艺,不用愁吃喝了。

我们的生意很好,每天的收入也很稳定,比之前我们游走江湖时好多了。

有一次,我问爷爷,在家里这么好,为啥之前要四处漂泊?

爷爷说:“那时年轻,喜欢看看各地的风光。”

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给我找家。现在,家找到了,也没了。所以,他就安顿下来,给我一个家。

我很感激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照顾好爷爷,让他长命百岁。

一忙䟿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六年一晃而过。科技进步也很快,以前只有爷爷有一个只能按键的手机。现在,我也有手机了,还是智能机。

除了给人算卦,我还看手机上的视频直播,我发现那上面人多,还不受地域限制。我也想试试,我就和爷爷商量。

爷爷虽然年老了,但是思想一点也不老。他说你们年轻人玩的东西,你想玩就玩吧。但是一定要守住我们的行业底线。

我开始直播,前几天,基本没人看,我有些气馁。

爷爷说,本来就是玩着嘛,喜欢你就做,不要在意有没有人来捧场。

我想爷爷的话在理,做自己喜欢的事,自己开心就好,何必在意有没有人看自己呢。

就在我放平心态后,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直播时,有一个网友和我连麦了。第一次连麦,我很激动,也很紧张,开始时声音都有些抖。

后来他说了他的来意,他要算一卦,找丢失的东西。进入工作状态的我完全忘了紧张,很顺利地给了他指引。

第二天直播时,他又来连麦。说是向我汇报一下情况。经过测算,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说他太激动了,因为那个东西对他非常重要。同时他也觉得很神奇。一定要问我家在哪里,要登门道谢。

我说:“不必了,举手之劳。再说问事儿之前,你已经打赏过了。”

结束连麦后,他又在直播间里给我刷了个嘉年华。

因为他的事,别人也开始向我问事儿。我的直播间越来越热闹。人气越来越高,每天的收入也直线上升。

爷爷年纪大了,算卦是很耗费精力的,所以,我自豪地和他说:“爷爷,您以后就负责玩,怎么开心怎么玩儿,以后,换我来赚钱养您!”

爷爷捋着他花白的胡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着说:“好,好,好!现在的时代呀,我这糟老头子是跟不上了。”

其实,我是在心底里是害怕孤单的,我怕被抛弃,我希望爷爷能一直陪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亲人。

只一年时间,我就赚够了在县城买楼房的钱。可是,爷爷不愿意离开老家。

我就请人来,在老家修建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配置都按照城里的房子做。

爷爷闲不住。他说人老了,更应该多动动,不能总闲着。总闲着能闲出毛病来。

我就在楼下开了一块地,每天抽时间陪爷爷一起种菜,生活过得充实而美好。

可是,我们的美好生活,却随着我热度的上升,被无情地打破了。

一天,我正直播着。忽然外面传来爷爷愤怒的呵斥声:“出去,出去,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我纳闷,爷爷平时的性情非常温和,这是谁把他气成这样?

我和直播间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出去看个究竟。

还没下楼,透过窗户,我看到了门口那熟悉又陌生的几个身影。

我的心开始颤抖,有疑惑、有警醒、有耻笑、有愤怒,更有不知所措。

当我从那个村子离开时,我就已经和他们再无瓜葛。我哭着求爷爷带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看着我伤心的样子,爷爷也落下了泪,他答应我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既然要脱离,那就彻底一点。我们在这个偏僻之地安身,我把这里当做我的新的生命诞生之地。我以为从此,我可以从被抛弃的梦魇里抽离,我可以把有伤痕的心修补完好,可以过上崭新的生活。

可是,我心上的伤痕还没有修补完好。他们却出现在了这里。

我想起来,前几天,有一个网友私信我。问我在哪里,说想找我看事儿,我告诉了我的地址。不一会儿,他又问我是不是盼弟,我的心随着那个名字的出现颤抖了一下。我猜那可能是认识我的人,而最可能是我的“家人”。所以我再没有回复他。

当时心里的不安,就是今天的预兆。

他们为什么来找我?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在我清晰地记起自己是被抛弃的时候,不,是被贩卖了的那一刻起,我对他们的恨就已经在心里深深扎根。

只是,因为那一丝丝血脉在我身体里流动,就因为我心底里还残存的,自己都会不齿地期待,我不能也不愿对他们进行报复。

但是我也不想原谅。我多么后悔曾经痴迷地寻找,我宁愿不曾和他们相见。

有时候我会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借由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我不曾来过多好,如果我能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多好。我想和他们彻底隔绝,那样我心中的伤痛就会被深深埋葬,埋葬到被我遗忘。

“她弟弟病得真的快不行了,我们真的需要她。只要她和我们去医院配型就可以了!”

“当初我带她找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肯留下她?现在想用她的命去换你儿子的命,你们还有良心吗?”

“不是换命,只是配型。”

“配型干什么?你当我不懂吗?配成了,不是就要给你儿子捐肾吗?那她的身体怎么办?”

“……”

是我想多了,我原以为他们来找我,是因为毕竟我是他们亲生的,他们终究还是惦念我的。

实际上,他们只是来找我要这身体的,为了他们的儿子的命。

罢了,罢了,我的命终究是他们给的,是我欠他们的,还了罢了!

我快速下楼,拉住爷爷,非常冷静地对他们说:“别和我爷爷吵了,我的命还你们就是了!”

爷爷用胳膊把我挡在身后,第一次那么生气,对我喊着:“不行,你不要命了?”

爷爷没有拦得住我,在我走出门的那一刻,爷爷无力地坐在门边凳上,眼神里没了光彩。

我没有再和爷爷说什么,出门前悄悄地把我的银行卡放在了爷爷的抽屉里。万一我真的回不来,希望那些钱可以让他安度晚年。

我们坐车、转车再坐车,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到我弟住的医院。第一时间抽血配型。

或许因为旅途劳顿,也或许是我的心已经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一点饭,我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医生都说得很明确了,能为我弟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带着他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东西。就算换肾成功了,他也只能活三个月,因为,其它的器官都已经不行了。难道你们想用三妹的命来换我弟三个月的寿命吗?”

“是你们没听懂医生的话,还是你们根本没拿三妹当做女儿?你们的心太狠了!”

“你看你弟病得多可怜呢!我的儿呀~”

“我三妹不可怜吗?那么小就被我爹弄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你们却不愿让她回家!不就是怕她分那点占地的钱吗?”

“我们哪个女儿在你们心里是自己的孩子,只有我弟是你们的孩子。要什么给什么,把饮料当水喝,结果成了现在这样。现在需要肾了,又把三妹找来了,你们的心也太偏了!”

“你们两个闭嘴!丫头片子就是赔钱货,你弟病了,你们就拿那么点钱出来!还好意思在这里阻止救你弟!你们两个都滚!”

“现在才想起来让我们滚?你是看三妹现在有肾也有钱了,是吧?”

好几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听得混乱。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什么情况。

可能是太累了,我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然后,又寂静了,我又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感觉一阵摇晃和急切的呼唤。

“盼弟,盼弟呀!”

“怎么还不醒?医院已经催好几遍了,现在没钱了,药都停了!”

“你干嘛急着把她们两个撵走啊,现在都没人拿钱了!”

“她俩在这儿,也没钱啊!你赶紧把盼弟叫醒,她直播已经赚了很多钱了嘛!让她交!”

“盼弟,盼弟,哎呀,咋就睡得这么死呀!”

突然胳膊上一阵揪痛,我彻底清醒过来了。

在我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我妈就说:“咋睡得这么沉呢!盼弟,你弟住院费没了,现在都给停药了,你现在就给交上吧。”

或许因为睡得太久,我的嘴唇已经粘在了一起。动了动嘴唇,我并没有说出来话。

“水”

我费力地发出似水非水的声音。

我妈说:“你说啥?”

我又费力地用舌头添嘴唇,终于发出了清晰一些的声音。我妈把水递给我,我挣扎着坐起来。

水倒进喉咙里,我闭上眼睛,感受那股清凉。裂开的喉咙也如饥似渴地吸吮着水份。

“哎呀,你还得等到啥时候嘛,快点去缴费吧。药都停了,你弟命都快没了!”

我睁开眼,看着急得面红耳赤的爸爸。说:“走吧”。

我用手摸了摸装在内衣兜里的银行卡,那里仅有五万,不知道能不能够。

我妈扶着我,趔趄着来到窗口。

“交多少?”

我看向爸妈。

“你有多少?”

“五万”

“这么少啊!……那都交了吧。”

“……行!”

我把卡轻飘飘地送进了窗口里,没有一点不舍。

我已经给爷爷留了足够他安度晚年的钱。我自己,不需要了,不久,我或许也会和那卡一样,变成一张废壳。

我们刚回到病房门口,护士恰好过来通知我们。

“恭喜你们,配型成功了!”

“啊!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张护士!”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谢他这位好姐姐吧!”

“那是,那是。”

护士走了,他们也马上去了弟弟的病房。

我的耳边回旋着“配型成功了!”

我恍恍惚惚,又有些颤颤巍巍地挪步到我的床上。仿佛失去了筋骨,全身瘫软在床上,无思无觉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为了肾移植做准备了。至今我依然会流着泪怀念那段幸福的时光。

那段时间,他们很听医生的话,给我补充营养,还尽可能地说一些中听的话,哄我开心。

我深知他们如此对我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我依然愿意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层迷雾,在近乎看不清的情境下,感受着那带着微弱霞光的晕轮。好美!

期间,爷爷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每一次我都开心地笑着告诉他我很好,告诉他,他们对我的各种好。然后,在挂断电话后,用手拍着自己的心脏,说:“没关系,我很好,他们对我真的很好!”再用手轻轻抹去眼角滑轮的泪滴。

终于可以手术了,我怀着浅浅的期待和隐隐的担忧,还有意识层面的毅然决然。

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爷爷,他花白的胡子在我眼里晃动。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他每次打电话问我地址,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想可能见不到了。

进了手术室,很快,我就在麻药的作用下,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被耳边轻轻的哀叹声和自言自语给吵醒。

是爷爷的声音,他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你咋这么傻呀!哎,这命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哦!”

“孩子的爸爸妈妈呢?”

“不晓得,他们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来照顾孩子,我来这都没看见他们人。”

“哦,你是?”

“我是孩子爷爷”

“啊,老爷子,孩子刚刚做完肾移植手术,需要一段时间康复。她身子有些弱,需要住院一段时间。还得再交一些住院费。”

“哦,好好,我这就是去交。护士,我还想问问,这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能恢复吗?”

“肾移植是大手术,体质再好也需要一段时间修养。她体质一般,在手术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太理想的情况。所以,需要调养身体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的情况最少得住院半个月吧!”

“哎,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呀,大夫。”

护士走了,爷爷拍了拍我的手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能恢复。你先睡着,我去交费,一会儿就回来啊!”

我的眼皮很重,抬不起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答应着,心里暖暖的,像晒着初春的太阳。

两个月后,我和爷爷漫步在古朴的小路上,脚步轻轻的,怕吵醒了那千万年的沉静。

阳光柔软,微风清凉,飘逸的裙角淘气地轻抚遇见的花草。

我不自觉在哼着自已胡乱编的歌:

我是一片叶呀

爷爷就是风

把我托在空中


我是小草芽呀

爷爷就是土啊

让我扎根在人间烟火中


蓝天啊

大海啊

我是一只鸟啊

我也是一只鱼呀


我的爷爷啊

送你一朵小红花吧

谢谢你啊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三姐你好!

见字如面!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达了另一个时空了。请接受来自另一个时空最真挚的问候。

说真的,拿起笔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和你说些什么好。因为,我要说的太多了!

那就挑最重要的说吧。

第一、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弟弟,看到你直播时仙气飘飘的样子,我自豪得真想向全世界大喊,告诉所有人:看,那是我三姐!

当然,最后我没喊,因为咱得低调不是。

第二、我带着万分的羞愧,向你表示感激,不,是感恩,还有歉意!是下跪的那种。如果我知道要你捐肾给我,我一定不会同意的。可惜我知道时已经晚了。这对你的身体很不好,我感到很抱歉,请替我好好照顾你的身体。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第三、我不能求你原谅爸妈,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原谅的。我只希望你能放下对他们的怨恨,因为对别人的恨其实是在折磨自己。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他们的罪过就让我来替他们赎吧。

第四、我本想让爸妈替我去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好不好,并把这封信带给你。可是,他们说没脸再见你。所以,这封信应该是邮差送给你的。我的字见了你,就当是我见了你吧。

第五、大姐和二姐见我写字费力,建议我用录语音或视频的方式。可是,我这个人很笨,我怕我在录的时候会笑或者哭,所以,还是选择这种方式比较适合我。只是,我的字比我本人长得还难看,你不许笑我啊!求求了!

第五、我发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命令,我命令:你必须健康,你必须天天开心,你必须长命百岁!

最后,请让我再叫你三姐、三姐、三姐……,叫你一万次三姐!

弟,敬上!


看着他歪歪斜斜,有气无力的字,我的泪打湿了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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