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六三 瞠目结舌
1.
一想到素碧现在还是一个孕妇,不能够给予过多的刺激,母亲只好保持耐着性子,给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素素啊!你已经29岁了呀,马上快30岁了!一过了30岁就成了高龄产妇。"
"高龄就高龄!"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赌气地说。在她才二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见同学生了孩子之后的那种落魄和俗不可耐,她就觉得害怕,牙齿都有点瑟瑟发抖。女人这辈子如果有了孩子,立马就成了过季的打折商品,身材慵肿蓬头垢面,说话做事好像拉低了一个档次,这种贬值速度呈垂直下降之势,心高气傲的素碧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些。
"素素啊!这可是头胎啊!多么珍贵的婴儿!"作为一个多年的医护人员,母亲当然知道孰轻孰重,依然不厌其烦反复强调,一再地劝说。
"我在急诊室里呆了那么多年,看到好多不知轻重臭不懂事的女孩子,擅自地就把头胎给流产了!以后再想要孩子,不知道有多么的艰难弄成习惯性流产!"母亲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可奈何。
"习惯性流产?"这个名词只是听说,却没有切身的体会。"就是老怀不上,毛毛一上身,毛毛就掉了!"
"啊?那怎么办呢?"素碧有点恐慌。虽然目前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暂时不想要,但没有说以后不要!
2.
"怎么办?---只有清宫!"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一刻,她顿时感受到母亲平日里慈爱的脸上充满了杀戮之气,就像一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一般决绝。
这两个字可把素碧给吓坏了。清宫之痛非常人可以接受,就像有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肚子里面使劲地翻转搅活,无情无义地把流产之后子宫内壁上残留的那些肮脏细胞们,一点一点地刮刻下来。不把这片女人的土地翻挖个遍,没办法再种下一个全新的种子。
母亲拥有这么多年妇产科的经验,什么尖锐复杂的阵势没有见过?她甚至曾经用手伸进女人的子宫里面,忍着令人恶心的反胃,心狠手辣地去剥离这些个不干不净的残渣。这个特殊世界的游戏规则就是不破不立。重新翻过的土地必定经历过断瓦残垣的创伤,留待足够的时间恢复得肥沃饱满才能接纳新的生命。
男女之间刹那间的寻欢作乐,付出的未知代价却只能让女人独自一人去承受,就跟上刑场差不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上手术台,脱下内衣内裤的女人就由不得自己了,要杀要剐全有那穿着白大褂的心情所决定。随同妇科医生一起动手术扔进垃圾桶的,还有女孩子特有的娇嗔和羞耻。
素碧一想到这些就惊心动魄,嘴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一看到杰生坐在对面那幅无所谓的模样,冷不丁地从心里升起一股厌恶之情,恨不得冲上去咬他肩膀上鼓起的大肥肉才解恨。跳下床来的男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凭什么让女人独自承受这锥心之痛?本来指望着这辈子嫁给他能够现世安稳,谁知道他竟然是个纸老虎,大主意还得她来拿。
"你看你现在多好,一次也没有受伤过。何必受流产那个罪呢?这个婴儿是多么地珍贵啊!我的素素就是这么单纯!唉!"只一瞬间,母亲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祥,然后怜爱地摸了一下女儿的秀发。
"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是现在正病着,怎么搞呢?"素碧也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着母亲了,两全无法其美啊!
3.
"这个怕什么呢?你只是腰有问题,子宫是好的嘛!"母亲真是大智若愚,身体各部位的病灶分得清清楚楚,这明明是各不相干的两个器官,为什么素碧偏偏要搅活在一起?这丫头书读多了,有时候看问题和她老爸一样本本主义。
"我跟你说啊!这吃萝卜啊!要吃一截剥一截,如果说你没有怀孕,那我全力支持你治疗;但是现在你身上已经有毛毛了,那你已经是个当妈的了,你就不能光考虑自己了!"母亲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谆谆善诱啊还是谆谆善诱,此刻,她比谁都有耐心。
她深深地知道,那杀人不眨眼睛的人工流产,就是一双多么残忍的摧花辣手,摧残了多少如花似玉女青年的身心健康,其后果几乎全部都是一模一样惨不忍睹的下场,想都不用想!它并不会因为素碧是她的女儿而格外手下留情,想开后门简直就是做梦!哎!这女儿头脑里全是糊汤米酒,完全不晓得这件事情的厉害性。
"什么?我身上现在是两个人了?"素碧心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小人啊?就跟蚕豆差不多大而已。这一点点小东西,弄掉应该不算很困难吧?再说又不是说以后就不要小孩了,只是现在先把腰治好再说。搞得不好成半身不遂,那杰生更不知道嫌弃她成什么样。
在一旁的杰生呆呆地看着面前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个是有着丰富经验丈母娘,一个是自己年轻气盛的妻子,觉得两边的意见都有道理。他就像一个狗熊一样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听谁的。女人的这些事情男人是插不上嘴的。这家里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早知道结婚是这样,还真的不如不结婚。
素碧头痛至极,明明是自己一门心思地想要孩子的,眼看着这孩子终于来了,却让她犯了难。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眼下她需要快刀斩乱麻,思虑再三,咬着牙还是对母亲说:"妈!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算了!孩子以后再要吧!"
她对生活的期望值太高了,不允许自己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完美。她太年轻了,考虑问题有时候过于简单,不够周全。
4.
母亲愣了半晌,被她气得是七窍生烟。她苦口婆心地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简直是对牛弹琴,白费功夫!只见母亲气冲冲地说:"那你去做人工流产吧!我不管你了!"说罢她使劲地一剁脚,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拂袖而去,像一阵风地离开了病房,留下这一对造孽的年轻男女不知所措。
素碧见母亲这次真的发了火,不由得一阵委屈,惭愧担心焦虑难过齐齐地涌上心头,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簌簌地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留个不停。这下可好了,连母亲也开始嫌弃自己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杰生看见素碧那一副无辜的样子,多少有点心疼,连忙安慰道:"老娘走了就走了!我们的事情不要她管,自己做主就好啦!"
"那,好吧!我肚子里面现在可还有个定时炸弹呢!"两个人紧紧依偎着,无声地伫立在窗前。他们此时的心情犹如这窗外阴惨惨的天色一样,心有戚戚焉,徬徨迷惘不己。
想起明天就要到医院去做掉了孩子了,素碧一阵凄楚,感觉自己的双脚仿佛都在无声地发抖。庙里的和尚说了,堕胎可是无上的杀业,这要念多少遍忏悔的经文做多少的功德才能弥补啊?杀戮的念头一起,佛也能感受得到,真是罪过!她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多少有点舍不得这才四十几天的孩子。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的狠心。"我这是造的什么业呀?"她扪心自问。
第二天,两个人就去了妇幼保健院。挂了号以后,素碧一个人走进了妇产科,楼道两旁的凳子上,坐着的全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女人。她天真地以为妇科病都是些无法启齿的疑难杂症,全是由那些个见不得人的男女之事引起。人性的欲望真是可耻又邪恶,她很想和它们划清界线,以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连带之人,坚决不能混为一谈。
一想到她们都是有各种各样的龌龊病,她心里就有一种无言的厌恶。她可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妇女,不是得了那要命的腰病,谁闲着蛋疼地跑到这里来染些晦气?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聚集在一起,仿佛在空气中有一股无声压抑的能量,齐齐张牙舞爪地向她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巴望着能快速地走过通道,去到医生办公室那唯一干净的地方。可是这脚就是不听使唤,就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退缩了。从那通道快速地退了回来,她焦灼的眼光越过那些个数不清的人头,终于走到外面找到了靠墙而立的杰生。
5.
"你怎么又出来了?"杰生见到素碧,那阳光陌生得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但他知道,自己老婆绝对不是逃兵。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医生说才好⋯⋯"她有点吞吞吐吐,就像做了错事一般的惭愧。
杰生定了定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此时素碧就是他教导的对象,教导员任何时候都不会失掉了本色。
"你就这样跟医生说,这次呢?呃,是因为特殊原因要不了,以后还是要的⋯⋯记得好好的说,不要着急!"他小小的声音低沉,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努力地记住他所说的话,思忖良久,再次鼓足了勇气又独自一人穿过那长长的通道,把病历放到值班医生面前。
这天当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她个子小小的,那眼睛里透露出的凛然正气,那如炬般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人。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妇产科的人特别多,外面一片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就像是农贸市场。
今天有点出鬼,放眼望去全是人,院方竟然只安排一个人值班,恨不得忙得四脚朝天。所以她的态度多少有些不耐烦,隔着那口罩,素碧都可以感受到她那张板着个脸的凉意。
"医生!是这样的,我已经怀孕四十多天了,有些特殊原因暂时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但是以后还是要的!麻烦您跟我开一个流产手术单⋯⋯"她语调迅速地一口气像背书一样流利地背了下来,生怕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
"那你到底是人工流产,还是药物流产啊?"那医生低着头,无不费劲地问。今天是周末,病人实在太多了,动作不快一点根本就看不完。
素碧杵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法决定,哪一种方式比较好。人工流产确实是一刀疼,那可是撕心裂肺的疼啊!光是"人流"这两个字都可以把女孩子的腿给吓软。药物流产看似容易,就像来了一次月经那样简单,但往往会流不干净,十之八九还是要清宫的。她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真的也不知道选择哪一种方式。左右为难啊!感觉这两种流产都会要了她的命。
那医生等了她不到半分钟,只见她还是像个哑巴一样的不言不语,自然态度也好不了哪里去,手脚麻利地连病历带挂号单一起扔向了素碧!那力度如此之大,吓点都快扔到了她的脸上去了!
"去去去!到外面考虑好了,再来找我开手术单!"无论是哪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其果断厉害都是名不虚传,个个歹毒的就像灭绝师太。素碧现在终于想起了母亲的好了。无论如何,母亲还是自己个儿的亲妈,胳膊肘总是向内拐的。
6.
素碧无缘无故地被医生狠狠地抢白了一顿,先是满脸通红,然后脸就开始红得发紫;就像猪肝一样,难堪得一点面子都没有,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让她钻进去才好。
她忍着气转念一想,都已经到妇产科了,能有什么面子呢?任何正常的女人,到这里都没有一丝尊严。她们有限的尊严全部都被生吞活剥了。
她失魂落魄的从医生办公室里退出来,呆呆地站了一分钟,蛰伏已久的自尊心被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给强烈地唤醒了。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无言地鄙薄还不能作声,真是前所未有。她是谁,她是银行的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啊?
她被彻底地激怒了。一个狗屁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她发泄一般地把病历单猛地往包里一塞,然后快步走出了医院。在外面,默默等待的杰生,看见素碧满面怒容地跑出来,连忙摸头不是脑地跟了上去。
"怎么了,老婆?"
"刚才这医生的态度实在太恶劣了,把我给吼了一顿!"她没好气地说:"你说她凭什么吼我啊?我现在还是个病人呀!这流产我不做了。"
"不做就不做呗!就是!凭什么吼我的老婆?"杰生怒目而视。这么多年,他一个农村人能够在大城市立足,最见不得的就是被别人欺负。哼!滚吧!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出了一口恶气的他们正犹豫着是去中医院还是回家。这时候,素碧突然闻到一股炕烧饼的香味,那个香味直接地钻了她的鼻子,如入无人之境,她馋得恨不得要流下口水。她的肚子从来没有这样饿过呢!
她的鼻子此刻就像猎犬一般地灵敏,眼里流露出如母狼一般强烈的渴望。"老公,我要吃烧饼!好香啊!"杰生循声望去,果真旁边有一个做烧饼的小摊,他连忙上去掏出零钱,买了一个给老婆吃。
素碧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狼吞虎咽地啃起了烧饼。不一会儿就吃完了,那速度之快让杰生看得是瞠目结舌。
这还是他心目中如圣女贞德一般纯洁的老婆吗?什么时候素碧变得如此地不讲形象了?完了完了,她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孕妇,一天到晚都想着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