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级的台风如同所有力量的预约一齐向小城扑来,望南站在天桥上,双手紧握天桥的护栏,不敢松懈。他感到只要一松手便会飞到天上去,像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一样。可是他又无比向往黑色塑料袋此时的飞翔姿势,凌乱的,像是疯狂的舞曲。望南摇摇头甩掉脸上的雨水,睁开眼,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是吹飞的杂物和翻倒的垃圾桶,楼房的窗户紧闭,萧条的如同一座废弃的空城。天空昏暗,耳边尖利的声音犹如铁皮被撕裂,耳膜即将被撞破。狂乱的雨点打的脸生疼,望南闭上眼,慢慢的仰起头,迎接着雨点的方向,心存感激,接受这份疼痛。
望南隐约听到桥下有尖叫声传来。他睁开眼,向天桥下望去,在街道旁边,一个女子紧紧贴着投币电话厅的背壁,双手紧攥。刚才一定有飞起的物品击中了她。她的出现立刻击碎了望南心中有关这是一座空城的全部幻想。望南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他,她脸上的恐惧和痛苦可怜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风卷起她的裙子使她春光乍泄,她却浑然不觉。事实上即使她有所觉察也没有必要掀下被雨水粘贴在腹部的群摆,因为此时此刻她又何尝不认为这是一座空城呢?她又怎么能想到只要将目光仰视45度,便会发现天桥上有一个男人正注视着她的裙子和无遮掩的双腿。
风突然加大了劲,望南不小心跌倒在地。他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雨水打到鼻子中,他费力地打着喷嚏。他看不见女子,便在想此时她将怎样,而当风的声音猛然加大时,他便会看看天上有没有女子的影子。望南看过之后,不禁失笑,这又不是龙卷风,人是上不了天的。
望南全身开始发麻,他怀疑如果台风还不停止的话,他会死在这里。在这样世界末日般的气氛下生命似乎无足轻重。望南不怕死,只是后悔既然要死,那女子就不该出现,打破他的全部幻想。
台风停了的时候,望南并没有死。他活动了几下筋骨站了起来,腿还很麻,蹒跚着来到桥栏边,向电话厅望去,女子已经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身子变的好小。这个姿势足可以虏获望南所有的同情心。
望南下了天桥,将手伸在女子的面前。
女子盯着望南的手,开始犹豫,但她突然觉得在一场死亡风暴中相遇的人应该算是一种机缘。
望南拉着女子的手向前走去。他的住所在小城的东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望南看着女子发抖的身子想,应该先让她吃一点东西或者加件衣服。可台风刚过,所有的店门紧闭,吃饭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他穿,但又想到那样自己也会很冷。望南这样想想便暗自说算了。
望南突然想起他们之间还未曾交谈一句,心想该说点什么呢。可又觉得刚才没说,现在去说好像没有必要而且尴尬,一时也竟无话可说。她的手在望南的手中渐渐有了热量,望南想,也许这样对她已经足够了。
快到家时,望南偷偷瞟了一眼她的裙子及露在外面的小腿,心想,假如她知道了自己在桥上偷窥了她,她会怎么样?这个问题缠绕了望南好长时间,最后也毫无结果。
望南的住所是租用一个渔民的一间空房,阴暗潮湿,日光严重不足。不过望南早已习惯。他已经整整住了一个月了。
她坐在望南的床上摆弄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已经换上了望南穿的宽大的休闲服。她似乎觉得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的床上不适合,可唯一一把椅子被望南坐着。望南发觉她的窘迫,试图说一些话来缓和气氛。
你的家在哪?
果不其然,这是一个糟糕开场对白。有家会在十一级的台风下行走么?
他们聊天的开头都是以问句的形式进行,像对决,可望南顿时觉得这确实是一场战斗。当然望南应该会猜想到她无家可归的意思。这使望南内心荡漾,全部的思绪汹涌而至。一个月前,在一座北方的古城,他带上一只坏掉锁的皮箱匆匆登上南下的火车,如同逃亡,一刻未停,来到这座海滨小城。他喜欢流浪,更愿意说自己在逃亡。一个诗人曾说: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不可饶恕的死刑犯。他惧怕一切和时间有关的东西,流浪会让他忘记时间,忘记有关流逝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在做一场逃亡梦。
望南觉得是一场台风将他们的命运之脉全部联系。他希望女子能对他说一些话、提一些问题,比如说有关流浪的话题,这至少能让女子知道他同她一样无家可归。女子的内心也许会被打动,继续谈下去,最后决定一起无家可归流浪下去。
望南觉得当务之急要做一顿饭。他相信女子一定饿了,而且吃饭的时候更宜于交谈。望南做很简单的饭菜,他只会做这种饭,而且是自己胡乱放料中发明出来的。饭上桌了,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不满,那些新鲜的蔬菜还未炒熟就被自己端到桌上了。由于椅子不够,望南把桌子挪到床前。望南故意坐着椅子不动,逼迫女子仍坐在床上。实际上,他们吃饭的时候并未交谈。望南痛恨这种状态,尤其是静悄悄的房子中只有他们吃饭的声音。因为蔬菜没有彻底炒熟,所以咀嚼的声音异常剧烈。那种声音甚至使人倒胃,人类嗜食的声音竟那样可怕。
收拾饭桌的时候,望南的心里懊悔至极。当他不慎碰到挂在一旁的湿淋淋的裙子时,心里又不禁一喜,这说明女子在衣服未干之前的今夜是不会离去的。
望南和女子一起挤在床上,每人盖一张被子。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供另一人将就一夜,而地板又是潮湿不堪的。望南想,这样的状态可能更宜于交谈。流浪的人应该有着致命的相同点,他们是灵魂相通的人。他们就那样躺着,黑暗的光环覆盖了彼此的神态。而黑暗最易于勾起一个人的欲望,比如说,对一个女人的情欲。望南甚至想,当他们的交谈越来越投机,并彼此相见恨晚时,那么他就可以踢掉自己的被子,窜进女子的被窝里。这样一想,他更觉得自己应该找一写话题去说,不能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了。事实上,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天亮之后,衣服干了,女子便会离去。可是望南拿定主意后,耳中却是女子轻微的入眠的气息声。望南叹了口气,暗自惆怅,只好等女子再次醒来。等到夜半,女子仍睡的香甜,望南渐渐不支困意,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天光大亮,望南才醒来。女子已经离去。望南看着那空空的半截床位,觉得那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一场梦。一场梦。
两天之后,天气好转。望南步行到海滩,望着浩淼的大海,突然觉得这座小城人很多,多的拥挤不堪。他感到很疲惫,把报纸垫在身下,躺了下来,无意瞥见报纸上的一段文字:6月11日,我市遭台风席卷……
望南想,6月11日,他遇见一个流浪的女子,6月12日女子悄然离去。他们只说了一句话,彼此连姓名也不知。
6月11日如同一枚钉子硬生生的直往望南的心里钻,他知道从今以后6月11日不会被自己忘记了。这是折磨。他讨厌时间。
他决定离开小城。
一星期后,望南匆匆登上北上古城的火车,如同逃亡,一刻未停。列车在黑暗中呼啸着向北驰去,望南听着这声响,看到空寂的车厢,恍然又回到那座被台风肆虐的小城。他想起台风下的街道,想起背贴电话厅的女子,想起女子白色的裙子,正好及膝盖,小腿很细。
火车弛行了一夜,车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小孩的啼哭声此起彼伏。望南感到一阵厌恶,索性闭上眼开始睡觉。当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对面的空座已经坐满了人。他惊奇的发现,眼前的女子也是白色的裙子及膝盖,小腿很细。望南缓缓地抬头,从下往上,当目光触及到女子的脖颈时,他决定放弃看女子的脸部。天下怎能有那样巧的事,还是不看为好,留一点想像的空间吧。望南又低下头盯着白色的裙子胡思乱想。
火车在一处站台停了下来,车身猛然一震,这一震使望南的头一下子仰了起来。让他惊讶的是,对面的女子竟真的是她。
可是望南又失望了。那个女子的把头垂在一个男人的怀中正熟睡。
望南想,这个男人到底是她什么呢?是萍水相逢的么。
他觉得趁女子还没有醒来,自己应离开这里。
离北上古城的距离还有一半,望南站在车站广场中央看了一眼大钟,10:15。
10:15。继续北上,还是南下?望南蹲下身子,抱着脑袋把脸紧紧的贴在膝盖上,逼迫自己忘记所有的时间和时间有关的东西。
(一篇老文章,写于2006.8.1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