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耳东的记忆里,那段日子总是充斥着狂风和暴雨,少年那声嘶力竭的呐喊消逝在风中,苍白无力,仿佛永远都无法到达彼岸。
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午后,天空密布着乌云,仿佛随时都要落下雨点。
耳东站在巷子里,盯着眼前的一帮小混混。
为首的一个高大青年把烟头捻灭,冲他招招手:“来,你过来。”
耳东不为所动。
“妈的,老子叫你没听见?”
高大青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上前去,抬起脚,狠狠地给踹在耳东小腹上。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耳东痛得捂住肚子,靠在墙上才硬撑着没有倒下。
但耳东没有还手,这不是电影,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再跟你小子说最后一次,以后他妈的老实点,赶紧把钱还给老子。”
“我没借钱。”耳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高大青年突然笑了,笑得很灿烂,他回过头,摇头摆尾地对着身后的另外几个不良青年说:“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傻子,要我看……”话还没说完,高大青年猛地揪起耳东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到乌黑的墙壁上,“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老子说你借了你就是借了,欠钱不还?我看你是活腻了,再问一次,还,还是不还?”
“我没借。”
“打,他妈的给老子往死里打!”
等到耳东走出巷子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脸上。
耳东没带伞,他背着肮脏的书包,带着满脸淤青,就这样走回家。
他不必担心回家后父母会责怪他把校服和书包弄脏,因为父亲今晚会在工厂里上夜班,而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离开了,准确地说,是死掉了。
想到这里,耳东开始傻笑:这么看来,他是如此的自由。
他并没有把刚才的受辱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要去求助他人的念头。相反,他对此毫不在意,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而不必为此折腾一个晚上,只为找出那个可恶的蚊子并将之“绳之以法”。这样说起来或许有些嘴硬逞能的嫌疑,但耳东不在乎,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
但即便如此,耳东依旧我行我素。
北海地如其名,是个靠海的镇子。海风一吹,变天比变脸还快,等耳东到家的时候雨已经逐渐小了。他一步一个水洼,故意把水踩得飞溅。
北海对耳东来说是个极好的地方,这里远离市区,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僻,尤其是一些靠海的地方,有时躺在沙滩上,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当初耳东的父亲带着耳东母亲跑到北方,一路颠沛流离。那时他们不过初中的文化水平,十八九岁的年纪。他们买白菜,收破烂,住桥洞,他们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碰壁,就这样折腾了五六年。直到有一天,耳东的父亲说,咱们去北海吧,去那里找个厂子上班,孩子要出生了,我们安个家……
就这样,耳东在北海出生了。他出生那天是凌晨一点,医院的窗外下着大雪,耳东的父亲耳华,抱着新生的婴儿咧嘴笑着。这大概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就叫耳东,这名字我老早就想好了。”耳华对妻子说。
时至今日,耳东依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耳东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个比遥远还遥远的冬天,在南方的一个穷旮旯里,有个叫耳华的小屁孩,他用力捏着截短短的铅笔,流着鼻涕坐在寒冷的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在石板上写下了他人生第一个字:东。
耳东到家后,洗了个澡,把校服塞进洗衣机,然后穿着背心坐在院子里发呆。六月的夜晚,尤其是在雨后,是格外的凉爽的。耳东望着夜空发呆。今晚没有星星,又大又圆的月亮低低的垂在东边。小黄趴在耳东脚边,吐着舌头,虎头虎脑的,小尾巴摇啊摇。
小黄是父亲耳华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当初捡回来的时候耳东以为他是条小灰狗,要叫小灰,结果一洗才发现原来是只黄的。耳华好像很喜欢这只捡来的小草狗,他对耳东说自己小的时候,老家里有条大黄狗,每天跟着他走街串巷,后来应该是被狗贩子下了药,拐走了。
除非父亲在家,不然是没有晚饭的。耳东每天回到家后也从不写作业,他用大部分时间发呆。要是父亲在家,他就听着父亲不停地唠叨与咒骂。耳东搞不明白自己对父亲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他对父亲的反感是从来就有的,然而他身边的人却像是狂热的信徒,不停地歌颂着父爱的伟大并对此深信不疑。这让耳东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寒冬的夜晚,忘不掉母亲的哀嚎声。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小黄屁颠屁颠地跑回窝里睡觉去了。耳东突然想去看看海。他推着从回收站捡来的行车,锁了院门,又看看自家的小平房——虽然有些老旧,但竟显得出奇的干净。这是这片“平民窟”特有的风格”。
“平民窟”这个词是陈一发明出来的。至于为何不叫“贫民窟”,大概是陈一怕说得难听会惹耳东不高兴。但对耳东来说,平民窟也好,贫民窟也罢,他都不在乎。耳东所关心的,是雨,是雪,是大海,是空中的云,是水缸中的落叶,是北海火葬场里,那一条条黑烟——耳东的母亲就是在那里火化的。总之,没人会理会一个发呆的傻子,傻子关注的东西应援是人们无法理解的。
但耳东到底是不是个傻子,却又无从得知了。
耳东跨上自行车,沿着前年修好的柏油滑下去。北海的地形以丘陵为主,这片所谓的“平民窟”就建在一座靠海的小山腰上。耳东稳稳地拐过一个大弯,再往下就一条长长的斜坡了。
住在这里的多半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出了小山,山脚下横着的是南山路。沿着南山路向北去,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能看见有钱人建在那里的小洋楼和小别墅。向南去则是五花八门的工厂,即使相隔甚远,也常常能模糊地听到轰隆隆的机械的运作声。这些声音总是让耳东莫名地联想到远古时代的洪荒猛兽。南山路只通了一趟公交车,耳东每天便乘公交车上下学。
柔和的月光洒在耳东的车轮下,耳东只觉得今晚的夜有些不一样。他如同受到了某种隐晦而又诱人的冲动的指使一般,他松开把手,他张开双臂,他迎着风大喊着极速飞驰而下。这辆自行车是耳东从回收站捡回来的,他换了车胎,又把已经扭曲的车头勉强掰正,只是刹车怎么也修不好。以往耳东下这大斜坡时是总是用脚慢慢地减速,生怕刹不住车。但现在他像是疯了一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冲下去!
冲到山脚处,耳东依旧不减速,他穿过南山路,一直向东骑,一直骑到海风带来大海特有的腥味,北海,就到了。
耳东跌跌撞撞地跳下自行车,把车子丢在一边,然后一步步向着大海走去。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海天相接处,好像生怕大海会倾倒过来一般。
冰凉的海水没过耳东的小腿,巨大的月球仿佛要挤透夜空,狰狞地注视着他。耳东不敢再抬头了,他更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他还是不愿离开。从耳东第一次见到大海开始,那股原始的恐惧就一直在他心底震颤着。恍惚间,耳东仿佛看到远处的黑暗之中,诡秘的深海巨兽正破水而出。
狂风呼啸而过,耳东打了个激灵,他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哀嚎声。
“不对,不是这里!”耳东大喊,猛地回头就跑,再不停留。
今晚的风竟如同六年前那晚的寒风一般,呼啸着将耳东,一个傻子的哭声,撕扯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