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多年前的真实故事。
老家有个叫曹瞎子的单身汉，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正值兵荒马乱、旱灾水灾蝗灾肆虐的年代，自然没有上学。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扫除文盲，但因年龄太大，又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忙着下地干活养家糊口，因此错过了村里的识字班。一辈子，只能勉勉强强、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他应该70多岁了。父母已经去世，只剩他一人生活。干农活伤了眼睛，加上年龄越来越大，眼睛接近失明，已经没有能力下地干活，只能在熟悉的家里，摸摸索索干点家务、做两餐饭、洗几件衣服。
村里给他申请了“五保户”，他也就惶恐地吃起了百家饭。村里各家各户，按照家庭人口、劳动力状况、土地多少，按定额给他送粮食。如果遇到生病等突发情况，各家各户要轮流指派得力的人去照看。村里很多好心人，包括我妈，经常去他家帮忙推磨、做饭、送蔬菜。
上小学的时候，路过他家。我和小伙伴顺带送了几次粮食。农忙时节，他基本不麻烦大家，自己拿着拐棍，摸索着挨家挨户取粮。他没有心安理得，每次取粮，还给送梁的住户唱一段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山歌，做出一种酬谢。
放学，遇到他背粮回来，如果日头快要落山，我和小伙伴也会帮他。男同学负责背粮，女同学负责搀扶。
后来我上大学的一个冬天，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记得那年春节，按照老家的习俗，大年三十晚上要给逝去的祖先上坟。曹瞎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孝子。哪怕眼睛不好使，也要摸上一小时山路，给自己的父母上坟。
那一年冬天很干燥，天空没有一丝雪花。地面的枯枝败叶，经过一个冬天的晾晒，已经完全丧失了水分。毕竟视力不好，在烧纸和放鞭炮的过程中，曹瞎子不慎点燃了枯叶，引发了山火。火势蔓延非常快，一下子就映红了半边天。在组长和村支书的带领下，村里的男女老少顾不上吃团圆饭，放下碗筷，拿着水桶、木棍等，像打仗一样，冲向庙湾。
到了现场，发现曹瞎子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组长姓王，平时说话就比较冲，遇到这种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就大声、又带有几分玩笑地对曹瞎子吼道，眼睛都瞎了，还上什么坟？你要知道，放火烧山，是要坐牢的，严重的要枪毙！
大伙儿怕吓着曹瞎子，心肠好的村民开始安慰他，说，没有组长说的那么严重，你又不是故意放火。我们一起帮你把火扑灭就没事了。
用了六个多小时，到大年初一凌晨才把火扑灭。半面山除了一些上年龄的大树，其它已经存草不生，累计着火面积十多亩。
大年初一，是出行的好日子。按习俗要吃饺子、放鞭炮。大伙儿把曹瞎子送回家睡觉，就各回各家忙包饺子的事儿了。
按照五保户的政策，大年初一到大年十五，挨家挨户要给曹瞎子送饭。大年初一这顿饺子，轮到我大婶送。大婶也是个善良的人，照例，送上一碗饺子就行了，她还多做了三四个可口的过年菜。因为东西多，除了她儿子，又叫上我帮忙。
我们三个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曹瞎子门前。大婶叫他，但是没人应。他儿子上去敲门，也没人开门。我上去推了推门，发现门已经被顶住了。我们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们跑到另一侧，从窗户看进去，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任凭我们在院坝怎么叫，四野没有丝毫回应。
十几分钟后，闻讯赶来的村民，顾不上吃饺子，开始满山遍野找曹瞎子。我爸分析，曹瞎子视力不好，不可能走远；他无亲无故，也不可能投亲靠友。昨晚的事情，尤其是组长的那翻话，会不会想不开，做出傻事来？建议去他父母的坟地看看。
我们气喘吁吁，爬了一里多的山路，翻过最后一道小山坡，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扑面而来，曹瞎子躺在坟前的平地上，早已停止呼吸。从扑灭大火到我们做饭，前后也就8个小时，曹瞎子却选择在大年初一服毒自杀了。
想起组长说的话，村民都把责任归咎到组长头上，对着组长轮番痛骂。平时嚣张跋扈的组长，似乎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像被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个文盲，一生生活在秦岭的大山深处，生活半径不超过6华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乡里，没有任何见识、更别说法律意识，被组长一番话，竟然吓得“畏罪自杀”。
因为这件事，村民痛恨组长很多年。一致要求下，每年春节、元宵、清明和曹瞎子周年，组长都要给曹瞎子上坟，作为对他的“惩罚”。
在很多边远、落后的农村地区，这种悲剧屡见不鲜。村民不是不守法，而是不识字、不知法、不懂法。更谈不上用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