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菊……”孙有志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崭新的红砖墙,上面还有小女儿上个学期刚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这堵墙,连同这座楼房,都是新翻盖的,在他没病倒前。
“大菊……”他张开干裂的嘴,声音嘶哑的像玻璃在地上摩擦,一声声的撕人心肺。
“大菊……”他把声音提了提。随后便力竭的只能喘气。可即便他用尽了力气,对于喧闹的外面来说,也是微不足道。
他转了转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浪扑过一浪;他又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吧?
真好,自己还可以和孩子们过个年。
孙有志闭上眼睛,松松的握住拳头。真冷啊,凉风一阵阵的往骨头里钻,像是要把血和肉都挤出来,只留它自己,对着空洞洞的骨头演奏。
孙有志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却只挪动了几个脚趾头。他索性不管,仍然紧闭着眼睛。睡着了就不冷了吧。
可他的脑子不愿刚上台就被撵下去,一直转啊转,把他的一生都卷成了一副磁带。
他想起村里最近要重新分地,按人头分。也不知道事情进展到哪里了,希望快一点,在他死之前分完,这样家里就可以多分一点,以后大菊和孩子们的生活也多了一份保障。
康捷是个半大的小子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待了他;慧贞虽说是个小妮头,却比家里的大黄还能吃。
大黄是他40岁那年自己跑家里来的,整天卧在家门口不愿走,他就把它养了起来。大黄是个土狗,虽然没有宠物狗那么可爱,可贵在忠诚,白天做慧贞的保镖,夜里就在门口放哨。
大黄最喜欢院子里的枣树,每年枣子还没熟,就上蹿下跳的要去咬枣儿。
枣树在他很小时就待在院中了。他说不清枣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只记得小时候爹每年都会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去摘枣。直到他12岁那年,爹在塘里捕蛙时被蛇咬了一口,便匆匆的离开了他和娘,来不及道一声别。
后来他做了爹,坐在肩膀上摘枣儿的成了他的儿女,要离开人世的,也变成了他。
死不可怕,可他对不起这个家。慧贞才8岁,康捷也不过15岁,都正是上学花钱的年纪,大菊一个女人怎么拉扯大他们?
他对不起大菊。大菊给他生儿育女,帮他操持家务,还要和他一起下地。苦的,累的,她一样没落下。可他呢,心里想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个女人。
他和慧慧是在车间里认识的。
慧慧是个城里姑娘,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和村里经受风吹日晒的姑娘不同。可打动他的,除了慧慧的样貌,还有她的性格和品性。
慧慧善良温柔,一双笑吟吟的眼睛总能看穿他在想什么;慧慧还很孝顺,父亲重病在床,她便放弃学业来打工,分担家里的负担,省钱供弟弟上学。生活的磨难没有让她变得像个怨妇,她一如既往的积极乐观,是车间里的开心果。
可就是这样一个慧慧,一个他喜欢的慧慧,最终却没能和他在一起。
他现在还记得娘说的话:“儿啊,这样的姑娘,咱不能娶!她爹就是个无底洞呀,咱们家有几两土可以填的?就是把房子拆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不够呀!听娘的话,回来吧,乡下没什么不好的。娘没几年活头了,只想看着你娶媳妇儿生娃,也让我抱抱孙子。娘都帮你相看好了,村头的大菊,田间家里都是一把好手,是个能生养、会过日子的好人儿。”
他看着娘蒙上了一层翳的眼睛,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又能说些什么呢?
娘一个人把他养大,他越来越壮实了,娘却越来越瘦弱,眼睛也不好使了。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
记得离开家去城里时,他刚过了16岁的生日。因为不想一辈子窝在乡沟沟里,不想娘再因为他受苦,他吃了个红鸡蛋便带着一身换洗衣服并一块六分钱上路了。
可当他走到村里的小黑林时,娘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了。“儿啊,儿啊,等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小脚的女人拖着一条腿蹒跚的向他跑来。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腐烂的树叶的味道,脚下是被雨水冲开搅拌的稀泥。娘的风湿又犯了吧?
“儿啊,拿着,这是娘今年刚给你纳的新鞋,你经常走路,费鞋,这鞋底加厚了,穿着脚舒服。”娘甩了把汗,把抱在怀里的鞋一股脑塞到他怀里。
他看着这个不到40,却有着50岁容颜的女人,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儿啊,城里过不下去了就回来,娘在家等着你。”
他喉咙刺痛,胡乱应了声“嗯”便匆忙离去,只留那一个渺小却又伟大的女人驻足盼望。
他是不舍的,可不舍又能怎样呢?他是男人,不能一辈子在躲在娘的怀里。那不是男人该做的事,那方寸之地也容不下他。
他很小的时候,爹就跟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有机会一定要出去闯闯,不要让生活限制了眼界。那时候他问爹,“爹,你咋不出去呢?”爹笑笑,摸着他的头说“因为我有你们啊。”这个世界已经够大了。
可他不一样,他才16岁,他没有妻儿,外面有广阔的天地等着他去闯荡。
“嘘……”是女儿慧贞。
“爸爸还在睡着。”一双冰凉的小手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慧贞。”他想睁眼说话,却一点劲也没有。
“哥哥,把被子往上拉拉。”
康捷把两床被子一一往上提了提,又掖了掖被角。“走吧,别打扰爸了。”
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他们进来又离开了。
“慧贞,康捷……”
他只能在心里挽留。
到头来,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方寸之地;最怀念的,就是娘的怀抱。
可他没机会了,他就要走了,在他终于懂得了珍惜后。
时光转啊转,他又看到了小时候,娘把他抱在怀里吃奶,给他唱摇篮曲,给他做新衣……
“娘……”一道白光闪过,他好像又看到了娘,她和爹挽在一起,笑着冲他招手:“儿啊,娘等你回家。”
他笑了,心里一阵轻松,放在肚子上的手慢慢滑落。
就在这时,门口的鞭炮响了起来,还隐隐能听见慧贞雀跃的声音:“过年喽!过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