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了的第六个年头,五年前他的声音和衣服上的味道我还记得,只是很难去描述。他有一件花花公子的浅蓝色衬衫,五年前我读高三,出事之后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到江门,在下榻的宾馆里,我瘫在床上。爸爸的衣服被拿进房间,我抓起一件遮住脸,就是那件蓝色衬衣。我闻到一阵味道,就是爸爸身上独有的,那种每个人都有的、自己独特的气味。
但是现在我再也没闻到一模一样的,或者类似的;但是我还记得那味道是什么样的。我没有试过叫另外一个人“爸爸”,真正的爸爸只有一个。现在哪怕我自言自语这两个字都会感觉陌生,不习惯。我早就习惯他不在的日子了。
但是爸爸有时候会造访我,有时候是在街道上遇到,有时候是他直接回了家。我的日记本上记的都是哪年哪月哪日,某时某分,我梦到他:2013年12月底,爸爸看起来还是很累,我叫他多休息,他好像听进去了,又没听进去。2014年10月27日,他有了七个孩子,眼角的鱼尾纹还在,看着我,笑得很开心。2015年没留意。2016年的三月有四次,四月有三次,5月9日,6月9日、12日,7月19日,他都来访过;当然2016年下半年也有很多次,我没有仔细记录。2017年8月7日到8月12日连续六天,以及10月。12月,我们全家去丛林探险;2018年1月13日,他又带着我们全家去旅游,目的地是一个没有景点的地方。梦的内容能记下了的并不多,因为人醒了转眼就忘。但是他有时还是跟我讲笑话,带我吃云吞面,买那种小女孩才能穿的、粉色的带亮片的衣服,听我讲出国申请的事。他讲的笑话是真的很好笑、幽默,一点也不无聊。
每次做梦快结束时,爸爸都会说他要走了,或者他要回去了,或者叫我先离开。然后他就真的不见了,我也梦醒了。做梦最多的时候是七月半,十一月底,和十二月初。现在大多数的时候,是在晚上做梦时活生生的梦境里,我感到心安,其他在活生生的现实中时,我感到的是习惯。
大多数人,在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后,有时候会突然觉得某一时刻似曾相识。我现在也是这样。某时某刻,我觉得当时的此情此景和心境像极了高中,我还以为我要回的不是宿舍,而是广州的家。等待我的不是沉默的书桌,也不是穿着校服刷题的陈乐天,而是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乐天;并且大房里会传来“啊啊哦哦”的军棋的声音,厨房里是妈妈做饭的声音。家里有着热闹的烟火气,这种感觉是有味道的,饭香、动画片的声音、咯咯笑声和数学题,混在一起,是让人心安的味道。离开家在外头,如果哪时哪刻闻到了有一点点类似的味道,就会有心安的感觉。
但是呢,这样的感觉在心头闪过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
之前爸爸说如果我去北京读书,我们一家四口就坐飞机送我到北京上学,带陈乐天在北京玩。他并没有兑现。现在我来到他以前来过的英国,我翻看他以前的照片,零几年的相机拍的像素都太低,景点和他的脸都模糊不清。
时间过得太快啦。如果我没有把之前的点点滴滴都记在日记本里,现在我真的全忘了。日记本记录了我以前很多真实的想法,再现了以前的我。可是家人相处的细节,大部分都在回忆中,只能回忆,无法用文字表达。
还记得爸爸带我们到江门去看新装修好的房子时,他的言语背后透露的轻松和高兴,以及我汇报好消息时,他立刻就激动起来。高中时我压力大的时候就找爸爸,他还在省实教学楼下面的凳子上教我做当天的物理作业。
现在我也压力大,于是我就想到了以前的种种。崩溃时我找妈妈,我希望妈妈能理解我,但是她一直很忙,陈乐天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于是我感觉自己似乎还是一个人。其他家人对我十分关心,可是我很难找到以前那种深入骨髓的让人放心、心安的感觉。某日放学回宿舍,走在街上看到了英国小学生放学等公交车,听到特拉法加广场的大音响放音乐,夕阳快要落下去,天上的云变成粉红色。这种情景像广州,于是我心里一闪而过十六岁以前没有那么多忧虑的生活,那种安安心心、天大的事有父母扛着的感觉。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人生什么都说不清,就是一个混沌。越发严重的危机感和失眠鞭策我转成一只陀螺,有时候变得疯狂、偏激和敌对。我害怕停下来不转了,害怕一些事发生,害怕更加地不安心。
于是我希望以后多做一些梦,把所有想过的生活,想实现的愿望,和活在回忆里的人,都放到梦里去。所以梦里是十六岁之前的我,过着现在二十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