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乡亲们要忙着准备下稻种了。
下稻的种子都是在种子站买的,算好时间,下地前把稻种放在蛇皮袋里,浸入水桶里泡上几天。待种子冒出芽儿,就把它们撒在提前伺弄好的地上。
育秧苗是个功夫活,村子里会育秧苗的人很多,但是能把秧苗养得郁郁葱葱的寥寥无几。选址是个技术活,有的人家把地点选在田里,有的人家选在地里。田里水分足一些,但要保证种子生长的湿度适量。地里干燥些,更要隔三差五地看看是否缺水。
母亲不太擅长这类活计,一般都会约了较熟悉的邻居一起,自己多出力,倒也落得个省心。有次返乡,正好碰到母亲与邻居一起整顿秧底子,就是准备培植秧苗的地方。
种子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需要良好的成长环境,土壤、温度、湿度都要合宜。所以,泥块要打得细碎,地要抹得平整,边缘要整得熨帖。邻居是一个好把式,木工活、农活做得有模有样。他拿出木掀,身子往前倾,尽可能远地把地捋平捋顺。母亲穿着长靴,站在水田里,用手小心翼翼地糊着地的边缘。看着他们干活的档口,经过的乡亲们笑着对我说:“梅子,在外好好混,可别回来干这活,你看你妈成累啥样。”我笑着回应。
水田的边缘是一条浅水沟,沟两旁长满了紫云英,摇曳生姿。我尤其钟爱紫云英,不仅因为它生得美,也因为它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高尚品德。一株株紫云英,像身着紫色裙衫的姑娘,安宁静默,浅笑嫣然。有些人家不愿意种田,索性就把留有稻茬的水田粗粗地翻一翻,随意地撒上紫云英的种子,四月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像一块紫色的地毯,镶嵌着红的花,绿的草,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小黄花,怎一个美字了得哦。
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在水沟边玩耍,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方便袋,袋子里装了半袋水。“你们都干啥呀?”我笑着问。一个小姑娘咧开嘴,露出豁牙,“逮鱼呢。”另一个小男孩扬起手上的袋子:“呶,你看,俺的鱼最大。嘿嘿。”脸上满是开心的笑。有水滴从袋子里洒出来,在阳光下亮晶晶地,像孩子们的眼睛。几个孩子顺着沟渠蹦蹦跳跳地远去了。不禁感叹,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多么美好呀。
秧底子整顿好,把家里先前泡好的种子均匀地洒在泥里,覆上薄膜,就静悄悄地等待着这些可爱的小生命的发芽了。母亲照顾这些秧苗,像照顾她的孩子,天晴了要去掀开覆着的薄膜,让它们晒晒太阳;大风大雨的天气,来来回回在薄膜四周转好几圈,用土块压实。隔断时间,母亲还会去浇水。在家读书时,每每周末,会跟在母亲身后,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拿水瓢啦,搬土块啦,拽薄膜啦。
看到母亲对这些秧苗耐心细致地照顾,心里暗笑她的迂,至于这么周到嘛。如今,有了孩子,我才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她是真真地把那些秧苗当做孩子看待啊,那是一年收成里的重要部分,是一双儿女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一家人的口粮啊。
秧苗长到一尺长,就要移植到秧田里了。把秧苗连根拔起,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秧田都在方圆几里范围内,多数人会选择挑着用两个簸箕装好一把把的秧苗,挑着担子,运到自家的秧田。我最喜看扔秧苗的情景。放好担子,捋好袖子,卷起裤腿,两只手分别抓起一把或两把秧苗,嘴里吆喝着“一、二、三,飞咯”,颇有“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类似欢喜的情境。他们抡起胳膊,转几圈,一把秧苗就飞到了秧田的各个地方,水里溅起一串串水花,惹得田埂上的小孩拍手哈哈笑。
插秧也是个技术活。秧插得深了,不利于生长。秧插得浅了,容易在水里浮起来。秧插得歪歪咧咧的,收割的时候很麻烦。田多的人家忙不过来时,会请旁人插秧。东家最爱手快的,眼明的。有的人插的秧又快又好,笔遛笔遛直,深度不深不浅,插科打诨都不干扰的。这样的人在那时走到哪里都招人待见。
我也插过秧,那是十岁的时候吧,父亲帮姥姥家插秧,我也吵着要下田。表姐拗不过我,就安排我放线,就是让秧苗插得整齐一些,收割的时候会更方便。结果,不到十分钟,蚂蟥就袭击了我,咬了我的右小腿一口。我被劝回了家。记得那次,等我踏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回到姥姥家时,腿上还有血渗出来。从那以后,我下田再也不敢直接打赤脚了,要穿着靴子才放心。
还有一次,大学毕业那会儿,我在县城单位实习。五一放假,我跟了母亲去插秧。没有靴子,我硬着头皮赤脚下了水,真是“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我和母亲散在水田的两边。母亲显然插得比我快,她慢慢地往后移动,一排排嫩绿嫩绿的秧苗在水里站住了。生手的我拿捏不准,有时摁得深了,有的浮起来,而且弯着腰实在让人受不了。母亲很少站起来,埋头插秧,我知道她也累,就是不肯耽误时间。偶尔站起来歇息的时候,我看到西斜的太阳余晖,像金子一样洒在母亲弯着的身上,洒在秧田的水面上,洒在绿绿的秧苗上。
谁家的秧苗多了,会送给缺苗的人家,也不会说谁欠了谁人情。谁家的人手不够了,也有路过的人帮忙插上几个钟头,都没有二话的。这一幕幕温情的画面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总觉着,故乡的人们淳朴、善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他们彼此间真诚相待,也是最大的福祉。
插秧结束了,乡亲们大多累得腰酸背疼了,但鲜有人躺着休息。走在田间地头,他们辛勤劳作的身影仍然在,或伺弄菜园的,或翻整地的,又在忙活别的了。这就是我勤劳的乡亲们,那一块块田地,便是他们终生奋斗的目标啊。
如今,身在异乡,再也没了机会时常回去,每每想起,不免觉得遗憾。曾一起培育秧苗的邻居也因病逝世了,初闻消息,心里一阵悲痛,那么善良那么慈祥的人竟也走了。故乡的那一方天空下,终究又少了一个人的笑容。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关于秧苗的那些温暖的过往,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不会忘的。怎么会忘呢?一辈子,我都会好好珍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