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看见一个生命的离去。
这天上午,我得知了大爷爷病重的消息,随家人赶往很远的大爷爷家,大爷爷正在大伯家的堂屋地上躺着,这是病危到一定程度,准备等待死亡的意思了。
房子西侧是一条南北方向的路,但遗憾的是向南不远水泥路段就没了,余下的路都是土路,下雨天泥泞不堪。站在水泥路的尽头,不远处是高大的风力大电机,可以看到整个风车洁白的身躯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巨大的叶片以每三点五秒一圈的速度稳定旋转。
大爷爷大概还有一丝神志,见到陆续唤他的儿女们后往往不停地张合嘴巴,以及振动左肩膀,这是他当时唯二能够动弹的身体部位。每当一个亲人唤他,他都会剧烈地张合嘴巴与摇动左肩膀,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大爷爷的眼睛一直往左上方望,右边是墙,左边,头顶,则全都是他的亲人。大爷爷的眼睛一动不动,大概已经看不清是谁了吧。我就坐在大爷爷左侧,我一直觉得大爷爷是在望我,但我只望着他,并未上前去。我前面有我姑姑,堂姑,我没法上前,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后悔。
中午时分,雨仍然在下,每一滴雨水都很沉重和忧郁。吃过饭后,在路边眺望风车,风车依然在转着,但风小了些,风车还是那样转着。
我趁着大爷爷左侧没人,跪在地上,扭着头喊了一声“大爷!”,大爷爷的嘴巴张合地很厉害,左肩膀也抖得厉害。一整个下午,我仍旧坐在板凳上,等待。等待什么?只能是等待死亡。堂姑说已经喝不下水了,上午还能咽,现在不咽了。
大爷爷的嘴角,准确来说是腮部,凹陷得厉害,有些吓人。大爷爷呼吸是用嘴的,缓缓地张合,喘着粗气,吸气重,吐气轻,一顿一顿。就那般躺着,已然快没了生机,真是“奄奄一息”,一口一口地吞着空气。
晚饭时分,雨已经停了,风车叶片隐没在白雾中,只露出上方一段,却只是以缓慢的速度转动,原来风车的叶片转一圈不一定是三点五秒啊。
大爷爷的下巴,变得苍白无比。那就是“死气”,我想。如果这苍白向上蔓延到鼻子、眼皮、额头,那么死亡就会到来了吧。大爷爷下巴是歪着的,大爷爷两腿是向上弯曲着的,大爷爷的脚、手是冰凉的。大爷爷身上盖的是黑布,大爷爷头下枕的也是黑色衣物,大爷爷额头上也盖了黑布。大爷爷晚上睡得很安详。这期间除了中间我爸打电话过来唤他时,他的嘴巴、他的左肩膀抖动了一阵外,大爷爷一直喘着、睡着。这时候已经可以听见“嗬嗬”的声响了,像是喉咙里有痰。
当夜,我在躺椅上睡了一夜,被蚊子叮得不轻。
第二天上午,风车已经转得极慢了,白雾也渐渐散去了不少。
大爷爷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却是睁着。大伯说他已经合了好多次了,可不一会儿便又会睁开。大爷爷呼吸产生的“嗬嗬”声已经很大了。房间里昨天都还是谈话声,今天却是少了几个人,且都望着大爷爷,听着“嗬嗬”的呼吸声无言。
大概在十点三十几分,我分明看到大爷爷一口气呼出后却迟迟没有吸气,也没了声音。过了好几秒钟,才又深深地,急促地吸一口气,但这口气吸完也只见胸腹慢慢瘪了下去,却不再起来,看起来只像是吐气又吐气。这便是大爷爷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呼吸了。
大爷爷走的很安详。
我出得门来,没去看他们是如何给大爷爷“穿衣裳”,如何将大爷爷的腿掰直,又如何做一些习俗中常有的工作。外面的风车已经停了,白雾也尽皆散去。
等到第四天我来参加大爷爷的葬礼,只看到那高大的洁白的风车,在淡淡云雾中转动,每三点五秒一圈,仿佛出尘的仙人,圣洁而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