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老家真好,这个话题搁在十年前,我恐怕是说不出口的。
进城这么多年,总有林林总总的场合,遇到些新的朋友,一照面,几句寒暄过后,彼此最常问的便是“您老家哪的?”或者“您哪儿人呐?”
问这话的,多半已从简短的寒暄中嗅出对方身上的土腥味儿。
现在,每逢此问,我总是爽快地告诉对方,我老家哪儿哪儿,若时间允许,会告诉对方我老家是哪个乡镇哪个村,有多少口人,都有哪些风俗习惯,家里还有什么人,是不是常回去,等等。
初入城时,面对“您老家哪儿”,我全然没有这般洒脱。骨子里带着的自卑总是驱使我闪烁其词,尽量往短了说,往大了讲。若对方是外省的,我会说“我山东”;若对方是省内,我会说“我德州”;若对方是德州的,我会说我临邑。总是尽可能地亮出大地方的名头,刻意模糊大地方和老家的界限,以掩盖自己的出身,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个乡下人。
现在想来,这种模糊说法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小聪明罢了,自己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土腥味儿已经在几句简短的交谈中暴露无遗,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眼尖得很,哪里掩盖得住?好在,对方都给留着面子,不再深问。
这种骨子里的自卑并非与生俱来。幼时,自己天天都在家门口转悠,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跟跶着爹娘去镇上赶个集,脚再未往外伸出过一步。那时家里只有小广播、收音机,没有电视,只能从广播和收音机里听一听外面并不可感的世界,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五彩斑斓。村庄便是自己的整个世界,眼中的一切都是美好,无忧无虑无烦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少时,这种美好的情感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被爹娘赶着到地里干活,拔草、割麦、打药、拾棉花、掰棒子、撬棒秸,到井上挑水,下猪圈出粪......又脏又累的农活、无休无止的劳动、日复一日的单调,让我对自己的生活环境产生了厌恶,对眼前的农活充满了恐惧,看哪儿都不顺眼,街道上到处都是臭气熏天的猪圈和粪肥,到处都是堆得乱糟糟的柴火垛,没有一处让人留恋的地方。那时心心念念的就是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每每看到村里在外混事的人穿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回来,就羡慕得不得了。
等上了高中进了县城,对老家的认知和情感更是彻底被颠覆,莫名其妙地开始自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到县城,一下车就被惊到了,没想到,八十里外的县城和乡下的差别这么大,宽宽的街道、整齐的楼房、穿着入时的人们,无一不吸引着我的目光、刺激着我的神经,再看看自己身上穿得土里土气的衣裳和布鞋,顿时就觉得自己比城里人矮了好多,赶紧抱抱腰往边上挪,贴着墙根走。及至到省城上大学,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这种感觉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后还困扰着我。走到哪儿都感觉自己土,不如城里人,连一起吃饭都扭扭捏捏放不开,生怕丢丑。便拼了命地掩饰自己、装饰自己,尽力说普通话,虽然是“德普”;买时尚的西装和皮鞋,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模仿城里人的举手投足,模仿城里人的待人接物,模仿着自己能看到的一切。除了外在的努力,就是拼命工作,多拿荣誉,以证明自己不比城里人差,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自尊心。
不知不觉间,自己仿佛真的融入了城市,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然而,时间久了,便觉得城里的生活无趣、乏味,犹如一杯白开水。每天戴着面具生活,带着堆出来的微笑,说着违心的客套话,感觉好累。邻里之间没有来往,见面点头便是最大的情分。每天家、单位、食堂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机械。
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想家了。老家的乡亲直爽,没有那么多的客套,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串门的时候推门就进;老家的乡亲单纯,没有那么多的算计,跟他们相处,你很省心,无须设防;老家的乡亲勤劳,没人想着不劳而获,他们知道人勤地不懒,自己的生活要靠双手创造;老家的乡亲善良,一人有难众人帮,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更不会暗地里看热闹;老家的乡亲包容,只要你不摆臭架子,拿他们当亲人,他们就会把心掏给你。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爱听,你谈外面的世界他们说你见多识广,你问家长里短他们说你一点没变……你坐有坐相他们说你有官样儿,你往他们家炕上一歪他们说你实诚,你跟他们大口喝酒他们说你豪爽,你给他们满酒敬酒他们说你礼法,投射给你的都是热热的目光。
愈想愈觉得老家好,愈嚼愈觉得老家有味道,想家的念头愈发强烈,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
每次回去我都带着爱人和孩子,我要让她俩看看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让孩子知道这里才是他的根。
走在老家的街巷,踏进熟悉的小院,看到白发的爹娘,那颗漂泊的心登时就感觉落了地,仿佛进了避风港,喝着娘亲手熬的黏粥,唇齿生香,胃里说不出来的舒坦。
同是乡下出身的爱人似乎有着和我同样的感受,一到老家仿佛回到自己的老家一样,看到哪儿都亲得不得了。
起初,我对孩子是隐隐担着心的:城里出生长大的他对老家会适应吗?会不会觉得老家乱、老家脏?
孰料,短暂的拘谨过后,他很快就和街坊四邻的小伙伴们混熟了,又打又闹,满地里跑,满眼都是新鲜,满脑都是问号:城里的草木都有人养护,整整齐齐,老家的草木怎么杂乱无章还长得这么茂盛?田野里哪来那么多漂亮的花朵,怎么不搬到城里去?城里人都养宠物,老家怎么养得都是鸡鸭鹅狗还有牛......
对孩子的问题我耐心地一一解答,并给他讲童年的趣事、少年的经历、艰辛的过往,孩子听得饶有兴趣而又似懂非懂有些地方甚至将信将疑,猛不丁抛出一句:“哪有你说的那么糟?!”,说完转身就和那帮小伙伴撵鸡追鸭赶狗去了。
孩子从来没有这么放开过!
一时间院内院外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孩子们纯真的欢笑,他爷爷奶奶的眼睛里溢满了欣喜,我那颗担着的心也释然了。
那次回城路上,还没待够的孩子幽幽地说:“爸,你老家真好!”
我的心猛地一缩,条件反射似地问:“这不也是你老家吗?”
“呃?是——吗?”他语气迟疑。
我未再多说,把我的老家变成他的老家需要时间和过程。
我暗暗盘算着下次归期。
那年春节,老家又是七天,行将回城,孩子央求我:“爸,我想在老家待到快开学再回去!”
“呃?这是你老家?!不是爸的老家吗?”我先是惊讶继而逗他。
孩子一愣脸一红,有点羞赧又一板一眼地说:“爷爷是你的爸爸,你是我的爸爸啊,你的老家当然也是我的老家了!”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爷爷奶奶已是满眼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