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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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了吴国,在那里战战兢兢,勾心斗角,用尽全力来保全大王的性命。由于我出使楚国有功,夫差答应三年不杀我和大王,这对我们来说,是入吴以来,最好的消息。
我一直很高兴,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充满希望,我忘了一句话,福祸相依。所以,那天伯嚭惶惶而来之时,我根本就没想到,他带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
他要我把西施交出来。他说,他自身难保,就把西施未死的消息说了,他说,夫差对西施朝思暮想,他说,苧萝村的百姓和大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我手中……
他要我去劝西施,让她当夫差的妃子。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他把西施的消息告诉夫差。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逃离,离开这纷扰的尘世。我甚至绝望到以死来逃避一切,我不想再活着,活着,就等于是要我亲自把西施送进吴宫。
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没有死的权利。我要活着,因为大王需要我。
究竟,我还是妥协了。
我这才知道,该恨的人不是伯嚭,而是我自己。
我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借由出使之便,顺道去看西施,这才让伯嚭发现了西施未死的秘密。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堂堂七尺男儿,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我还活着,也依然遵守着对她的承诺,可是,我,终究还是,要辜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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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越国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大王跪在我面前说的那番话。他说对不起我,太难为我。他问我,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先是出卖自己,出卖臣子,然后,还要臣子出卖自己深爱的人。
我告诉他,这没什么,因为,我们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了。
我的确是再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自尊,骄傲,我已经舍弃,如今,唯一拥有的她,也要被我亲自葬送。
我分明在笑,可为什么心中全是苦涩?夫人说我是英雄,一定可以成功,可我不要做英雄,我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到了越国,文种带我去见太子,他说,可以利用西施去吴国的机会,把太子送出越国皇宫。他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我,他为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感到心痛,他也和我一样,无力改变什么。
不如由我去说吧。他知道要我亲自去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可他不知道,我一定要亲自去。既然我已经成了薄情寡义之人,我不介意做得更彻底一些。
如果西施注定要去吴国,在爱与恨之间,我宁愿她恨我。恨是一种比爱简单太多的情感,她恨我,比爱我要快乐一些罢。
映霞谷还是跟以前一样,无论人世怎么沧海桑田,我们怎么面目全非,映霞谷依旧美丽。我开始羡慕师妹,她住在这里,逍遥自在,想干什么,都可以。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就听在她在叫我。范郎,范郎,真的是你吗?她飞跑着扑进我怀里。我满心凄然,上次,这样抱着她,我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开了?我吞吞吐吐跟她说,有事情要告诉她,她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我回来,是要带她走。看着她又惊又喜地说着要收拾行李,我的心就痛得无法抑制。
我不敢再看她,别过脸一口气说下去,我这次回来,是要接你去吴国,让你做吴王的妃子。他看见你了,知道你没死,他派我回来接你。她瞪着我,难以置信,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我把头埋得更低,直至再瞅不见她的神情,才敢说,是。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是为吴王办事!她不断向后退,仿佛不认识我,我天天盼你回来,你回来不是娶我,而是要把我送给仇人,你想干什么,用我来发财,用来讨赏吗?我看错你了,看错了你!她的话锋利如刀,把我已经鲜血淋漓的心,割得血肉模糊。她果然恨我了,我早知道要承担这种后果,却还是无法承受。她的恨掏空了我的所有,堵在心口那沉甸甸的东西,我已经分不清,是痛,还是痛过之后的麻木。
反正,我都已经不在乎。
她还是回来了。我知道,文种肯定跟她说了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恨,只有无奈和悲凉。我的心竟然轻快不少,原来,我始终做不到,让她恨我。如果我不是越国的大夫,你不是西施,那多好。我一生没有做过后悔的事,但此刻,我后悔认识了大王,后悔与他结成知己,后悔做了越国的上大夫。
可是你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
爱。
她笑了,带我去吴国,我做夫差的女人。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点头。
如果,我们还有未来,如果,我们还能重聚,如果,上天还给我们留了一条平顺的路,那么,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
我的,夷光。
15
西施到了越国皇宫,开始接受琴艺歌舞的训练。我一直在一旁看着,苍凉又绝望地看着。文种也一直陪着我,他称赞西施冰雪聪明,我只淡淡地问他,我现在应该高兴吗?他是个厚实的人,连忙跟我道歉,我跟他说,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其实,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她什么都不会,被夫差嫌弃,就会被送回来,不用吃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能获得夫差的宠幸,这样,她就可以劝夫差把大王放回来,我们复国才有希望。
这就是命。文种比我看得透彻,他静静说,既然是命,就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我知道他没说错,这都是命。命运赋予我们的,我们只能承受,不管有多痛,都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西施跟我说,她练了另外一支舞,问我要不要看。我点头,只要是她的舞,我都愿意看。她开始旋转,青绿的裙裾揉碎灿烂的阳光,我痴迷地看着,忽然,她手中就多了一把剑,笔直地向我刺来。
我惊讶地抓住她的手,问,你要干什么?她答道,我想这样,可以杀掉夫差啊。听到这个回答,我几乎要崩溃了,这些日子盘旋在我心中,要把她送给夫差的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她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一想到这,就惊慌失措,痛彻心肺。永远失去她,我只是这么想,都觉得可怕,如果这变成真的,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把她带到僻静的内殿,将她手中的剑摔在地上,警告她,绝对不可以再碰剑!她不明白,非要追着我问为什么。我知道她的想法,她不愿意侍奉夫差,想用这样的机会来换回本来该属于我们的幸福。可她没想到,这剑舞是死亡之舞,夫差是何等人,她还来不及拔剑,就已经被夫差杀了。
看着她失望的眼睛,我难过极了,她跟我道歉,说她做错了。我告诉她,不,是我错了。我不该把她卷进这场斗争中来,我不该让她承担如此重任。
答应我,以后做什么事,都先和我商量好。我要她一个承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