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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着下了几天,巷子里升腾着雨水的腥汽,白蒙蒙一片,像垂暮老人的银丝,罩在密密麻麻的屋顶上。他走在雨后的巷子里,衣服的外面挂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衣服的夹层里积攒着潮湿的霉。阴暗的巷子里,黑洞洞的人,像鬼魂一样飘飘忽忽的从他身边经过。疾驰而过的车轮下泥水滂沱,溅起的水花濡湿他乌青的长裤,裤脚的线头裹着泥球在雨季泥泞的土地上拉出一道道浅浅的纹路,一道道乌红的纹路。广告牌上的猫跳上了屋顶,一双双青色的眼睛在空中一开一合,几只骨瘦嶙峋的狗夹着尾巴,尾随在他身后。他走向巷子尽头,消失在巷子尽头,瘦狗也消失在巷子尽头。商店亮起了灯,幽暗的巷子里浮现出一个个人影,猫在嘈杂的巷子里重新睡着。
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挤满了穿着雨衣的警察,嘈杂热闹,他的家里从未来过如此多客人,屋子壁炉里的柴还在燃烧,昏黄的火光忽明忽暗,房子的主人迟迟没有现身。警察撬开了他的屋门,此起彼伏的人影,将火光割裂成形状各异的碎块,他们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他们口中的嫌疑人。只有满墙的稿纸,在偷溜进屋里的寒风中,上下翻飞,影影绰绰。
6月20日
这个小镇的雨太多了,来这里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雨水,这使我更爱我的壁炉,我的心也像壁炉,我多么希望它能一直如此热烈燃烧,可是这个小镇的雨太多了,干柴已经所剩无几,我需要买更多的木柴。
6月21日
我喜欢这个小镇,尽管它是潮湿的,但是我爱那个孩子,和她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快乐,她也像壁炉一样。我看着她对我笑,连绵的阴雨似乎也停下来了。她在这里玩到了深夜,尽管如此,她仍旧没有玩得尽兴,我为她读故事,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心里开心极了。
6月22日
她今天来得有些晚,她告诉我她的妈妈让她离我远点,我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妈妈不让她给别人添麻烦,我告诉她,我从不觉得她是麻烦。她今天也在这里待到了夜里十点,我给了她很多糖,让她拿给她的弟弟一些,我想她的弟弟一定和她一样可爱、美好。
7月1日
她很久没来了,她为什么不来了呢。
7月5日
我今天出了门,我买了一些糖果,买了一些干柴,阴冷的天气令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我不清楚自己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店里人对我的态度很不好,他们看起来很奇怪,不过和这里的阴雨天气相比,倒是十分相衬,就像潮湿的木头和成片菌类的关系一样,这不禁使我想起以前住过的小镇,它们竟如此相似,想到这儿,我又打消了从这里搬走的念头。
7月6日
她终于来了,我问她最近为什么不过来,她支支吾吾,告诉我,她的妈妈告诉她外面有坏人,不让她乱跑,有几次她要出门,都被她的妈妈锁在了房间里。我也担心她,我把自己买的糖果用手帕全部包了起来,给了她,我知道她又要很久不能来了。
8月1日
她今天也没来。
8月15日
八月了,天气还是一样潮湿,我上街买一些纸和墨水,还有一些颜料,我想为她画一幅画,下次她再来时送给她,我还有一个不错的故事要念给她听。
回去的路上,几个贪玩的孩子不小心将球踢在了我的身上,泥水把衣服弄得很脏,旁边的大人们赶紧将他们拉回了屋里了。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这样,爱玩又充满活力,看着他们我又想起了她。
8月16日
我的院子进了贼,攒了很久干柴被偷得一干二净,玻璃也不知怎么突然碎了一块,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砸碎了,一定是那个小偷。
8月18日
家里又进了贼,钱被偷完了,警察对我的事情那样无所谓的态度,我知道我的钱已经找不回来了,我需要写更多的文章去卖,生活愈发不顺了,我只想再见她几次,然后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镇里的人为何对我指手画脚,为何如此奇怪,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不喜欢这个镇子里的人,也不愿与他们有太多的交流。
8月20日
警察在我家的院子里,找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她死了......死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我想我再也无法呆在这里了。
9月20日
一个月过去了,我再次来到了我的家,一个月前,在我离开家前,我以为自己会去到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地方,再一次长久地定居,我以为自己将要远离这个孤僻冰冷的小镇。
一年前,我唯一的女儿随着她的母亲走向了一个全新的家庭,一个能够为她带来美丽的衣服、为她提供更好的教育,接触更上层生活的地方。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那时我以为我们一起骑马的日子会令她感到流连忘返,我以为我们曾一起出演过的无数次小剧场会更有趣,我以为满院子可以自由采摘的果蔬会挽留她的心意,可她还是和她的母亲离开了我。她们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把我独自留在了房屋里,什么都没有带走。
她们离开后,我低价卖掉了自己写过的所有的书和那个装满幸福记忆的房子,来到了这个阴雨绵绵的镇子,花光了积蓄,买了一栋有壁炉的舒适的房子。来到这里的当天,我深深地预感到自己将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了,倒不是因为我爱这里,而是隐隐之中仿佛我的生命就从这里诞生一般。
在这儿生活的日子里,我不爱出门,更准确地说,我不爱淋雨,潮湿的雨水会令我感到强烈的不适。在这儿生活的日子里,干燥的木柴是我的生命之源,似乎火苗一灭,我也会死去一般。在这儿生活的日子里,我总是坐在壁炉前洋洋洒洒地书写,好像我不出门,天就没有在下雨。每写完一本书,就会卖掉,然后用将近一半的稿费来买木柴,剩下的钱就买些稿纸和墨水,还有送给她的糖果。
我那么爱她,就像爱我的女儿一般,我多想每夜为她读全新的故事,为她讲述遥远的传说和阳光灿烂的生活......这样的我怎会杀了她......她死了......他们又怎会认定是我杀了她......认定我是个做了坏事潜逃的恶人......
在我下定决心离开这里的那一晚,一群人对我拳打脚踢。我蜷在泥泞的地面上,干燥的衣服逐渐吸干了身下的水,泥水裹挟我,雨水濡湿我,那一刻,我像被这片潮湿的土地吞噬了一般,那一刻,我似乎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我的心跳仿佛在身下的土地里喘息,而作为人的我已成为一具躯壳。我的脸和大腿因为疼痛而持续的发热,裂开的眼角不停流出温热的液体,我睁不开眼,看不清他们的是谁,可冥冥中我似乎又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每两天都会过来对我进行一次拳打脚踢,疼痛产生的热量使我隐约感到自己还坐在温暖的壁炉边,隐约感到她还在坐在我的身旁,我正给她讲着我新编的故事,一个温暖的故事。外面的冷风不停地向水泥管里输送,可我却很温暖,因为疼痛,更因为感觉到她的存在。
这一个月里,我身上的衣服干燥又潮湿,潮湿又干燥,来回往复着。衣服挂着泥水,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不保暖,寒气很容易就能抵达我的皮肤,真实的寒冷使我更愿意抱头倒在泥水里的时候多一些,至少那样我会感受到一些温暖。今早,他们又来了,也许是怕我身上的泥水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拿起了棍棒,我又一次倒在泥水里,这一次,最温暖,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腿应该是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的被世界分解,被这个潮湿世界分解,被这个寒冷的世界分解,被这个温暖的世界分解。我见不到她了,就像她的妈妈当初把她锁在房间里一样,她正一点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一点点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刚刚,我像小偷一样潜进自己的家里,点燃了久违的壁炉,在壁炉的温暖下,我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了切实的疼痛,一双无形的针似乎正在缝合我的上半身和我那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疼痛难挨。已经坏死的腿和仍旧活着的躯干互相纠葛,使我煎熬万分。
我的双眸被火光持久地吸引着,我看着壁炉里的火光,像是在看着什么虚无的幻影,它不能再赐予我什么切实的温暖,除了疼痛,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我一开始来到这个小镇里的感觉重新回到了我的心间——我不喜欢这里,但我知道我将永远走不出这里。
我用尽半生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这个世界上的美丽的东西,能够给予人力量的东西,我向无数的人描绘人类的伊甸,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一直活在伊甸,而此时的疼痛,正在拼命将我从伊甸向外撕扯——女孩,汽车,下雨,泥水,尸体,漆黑的人影,棍棒——我的双眼逐渐变得模糊,房间逐渐变得幽暗,我不停地拾起木柴扔向壁炉,可木柴越多,房间越暗,疼痛越剧烈,我的伊甸越发的分崩离析。直到黑暗彻底降临的时候,她逐渐出现在眼前,她走进我,拉起我的手,向我讲述她的梦境;她抚摸我的腿,驱赶着疼痛;她将壁炉的火焰摘取,扔向了无边的森林里,霎那间,山火骤燃,潮湿的雨水在还未落地前,就已化成一缕白烟飞向了天空,火焰持续不断地翻腾,持续翻腾的还有我的灵魂。
她拉着我,走出了房间,走上了泥泞的巷子,巷子尽头森林的火光,点燃了天空,乌云在火焰里翻涌,营造出了一种晴天的假象——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小镇晴天时候的样子。小巷的上空,积压着厚重的乌云,乌云下的屋檐上,猫看着我,一双双幽绿的眼眸,在屋脊之间闪闪烁烁,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森林深处,指引着我。她站在远处向我招手,我走向她,对她说,我没有害死任何人,她说,我知道,我想听你讲故事。
她拉着我的手,我问她: “你后来怎么不来找我,我买了糖果等了你很久。”
她说 : “我早想过去了,可妈妈说你是坏人,但我知道你不是,我告诉她你多么的好,你会给我讲故事,陪我演戏玩,给我好吃的糖果。妈妈很生气,她把我锁在房间里,我只记得我很久没有吃饭......对啦,我很想听你讲故事呢,现在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快告诉我,王子和公主最后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她的母亲究竟为何这么做,我只知道现在陪着我的是她,而我最需要做的就是继续为她讲接下来的故事。
“王子和公主啊,他们在那片绿意葱葱的草原上建起了一栋房子,他们养了羊、猪,还有两匹马,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骑着马翻越两个山头,一起看太阳落山,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会在房间里,燃起通红的炉子,将带着雪白面粉的面包胚放进烤炉,雨后,他们会去采摘最新鲜的蘑菇和蓝莓,做最美味的蘑菇汤和蓝莓酱.....”
那天,他的家里熙熙攘攘,巷子里悉悉索索。
“听说了吗,那男的死了。”
“那姑娘真是可怜,这种人暗地里指不定做了多少坏事,只能说恶有恶报,一命抵一命,死得好。”
“听说他骗了好几个这样的孩子,平时深入简出,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正常。”
“孩子他妈真是可怜,孩子还那么小就没了。”
“早就听她妈说,那男的用好吃的引诱她家孩子,后来孩子回家越来越晚,那天一直没回去,第二天就在那男的院子里挖到了。”
“啧啧,幸亏死了,要不不知道多少孩子要遭殃呢。”
警察围在他的院子四周,她的母亲也在其中,一张裹着胶皮套的纸横在她和警察的中间。
“房子的主人已经离世,倘若您愿意持有这栋房子的所属权,或许可以稍微安抚一下您失去女儿的悲伤。”
她的母亲接过了警察手里的协议。警察们披着漆黑油亮的雨衣,走向了那间灯光彤红的饭店,点了几瓶酒,在茫茫的雨天里,庆祝着案件的顺利完结。
彤红的窗户里,她的母亲正忙着撕掉贴在墙上的日记,扔向炽烈燃烧的壁炉,黑色的烟不停从壁炉里飘出,在火光的照耀下,像绯红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