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钢铁侠
这是小原在1号公墓里的第二个秋天。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石阶上，背靠着墓碑，傍晚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柔和而且温暖，可是，他早已适应了墓室里长期幽暗的光线，仍觉得刺眼，不由得低下头去。
只见一株小雏菊从石阶的缝隙间，奋力地开出一朵黄色的小花，它一定还不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很快，所有的花草都会枯萎，无一例外。
他信手摘下那朵小雏菊，拿到手里，眯着眼迎着太阳，小花艳得发亮。他一瓣一瓣地把花撕碎，抛向空中，花瓣落了一地。
“你知道吗？你应该开在花园里，而不是墓地！”他冲着那根光秃秃的花托，淡淡地说道。
1
微风吹过，从隔壁2号墓室传来一阵久违的炖肉的香味，小原条件反射地咽了几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闻过肉香了，他不禁有些好奇，隔壁刚子媳妇节俭得很，平时向她借瓣蒜忘了还，她都得追着屁股要几天。今天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被这肉香吸引着，不自觉地伸直了脖子，只见2号公墓的地下墓室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蒸汽，随风飘渺，如在仙境。
就在这时，他看到刚子从白色的雾气里钻了出来，如仙人下凡一般。他点着了半截烟头，一边翻晒着墓碑上的裤头，一边喷云吐雾。听刚子说，穿红裤头避邪，能震住这墓里的阴气。他和媳妇一年四季都穿，洗得已经发了白，上面补着一块块深深浅浅的补丁，早已覆盖了那红色。不知道还能不能避邪。
这时刚子也看到了往这边观望的小原，站起身，朝他这边招了招手。
“给哥们来一支，我都断粮好几天了。”小原冲着刚子喊道。
“这里有黄鹤楼、熊猫、黄金叶、中华，你要哪个？”刚子低头翻着兜，问道。
“上面有口红印的，来一支！”
“少扯，那是女士香烟，我这没有。怎么？想女人了？”刚子一脸坏笑。
“没有，开个玩笑，随便什么扔过一支来！”说完，小原站起身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刚子走去。刚子隔着汉白玉的围栏，把一支半截烟头扔了过来，小原伸手接住。
“借个火。”烟头点燃，小原猛吸了两口，然后把烟拿在手中端详。
“哟，中华，好烟啊！有钱人就是浪费，抽了一半就扔了！”
“有钱人讲究，说这烟吧，最好是抽一半，说什么剩下的部分对身体有害，什么丁超标。”
“尼古丁。抽了这么多年的烟，连尼古丁都不知道。”
“对对，尼古丁！哪有你有文化，我这大字不识几个，哪能和你比。”
“有文化顶个屁用，还不是和你做邻居？”
“靠，你啥意思？和我做邻居怎么了，让你闻肉味还没管你要钱呢！”
“怎么，不年不节的炖起肉来了？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买彩票中奖了？”小原吸着鼻子，问道。
“中什么彩票，小红到菜市场捡菜叶子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掉的，她捡回来了，我也有个半年没吃到荤腥了，蔫黄瓜烂茄子的，我都吃得快吐了。一会炖好了，一起吃点？”
“不了不了，我不饿。”
“怎么了，一个人在外面坐着，有心事？是不是又想女人了？”
“想有什么用，我又瘸又穷，连个家都没有。谁会嫁给我这样的活死人。”
“是啊，这年头，没钱不行啊，还好，我是娶了老婆以后，做买卖赔了个底朝天，变成了今天这样，要是我现在这条件，退回去十年，也得打一辈子光棍！”
“别唠了，吃饭了！”这时，墓室里传来小红的声音。
“好了，我吃饭去了。”刚子说完扔掉已经抽到根儿的烟屁股，回墓里去了，留下小原一个人。
2
太阳开始西斜，天有些渐凉。小原裹紧了身上单薄而破旧的衣服，回到了墓室，一头栽到石棺里的草垫上。他的肚子咕咕地叫着，表示抗议，但是他没有东西喂它们。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的腿一到换季的时候就疼得厉害，已经一周没出门了。他想马上睡去，这样肚子就不知道饿了。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看来这个办法不行。
他从草垫子上坐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吃的，如果他幸运的话，或许可以找到点方便面的残渣。他走到墙角堆放的纸箱旁，里面都是一些生活垃圾，他的食物主要是方便面，他把每个袋子都翻了一遍，还好，里面都有残留，倒了一手心，勉强果腹。
肚子终于安静了，他继续躺下来，闭上眼睛。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李小原！李小原！”
他猛地坐起身，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谁呀？”他边往外走，边问。
“老杨！”
“有事吗？租金我不是上个月才交的吗？”
“不是租金的事。”
“那是什么事？”
“1号墓不能住了，要来人了！”
“谁要来？我交了租金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小原有些急了。
“是1号墓的主人快要死了！我刚刚接到的通知，让好好打扫打扫。”
“怎么这么巧，偏偏是我住的这个墓？怎么这个还按顺序来吗？”
“你以为谁愿意死啊！你少废话，限你两天时间把东西收拾收拾，随时准备搬走，剩下的租金我退给你。”
“哎，让我少挣了好几壶酒钱！”老杨背着手，转身向公墓的门岗走去，嘴里嘟囔着。
小原望着老杨肥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冷风吹来，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一绺黏腻的发丝在鼻孔上吸进吸出。他更冷了，冷得开始发抖。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上，这又要连住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3
太阳徐徐落下，整个墓园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灰色，放眼望去，每号墓穴都从地下放射出忽明忽暗的光，阴森而恐怖。
在外面拾荒的时候，听人讲起墓地里闹鬼的传闻，他们说这里的鬼吃了人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墓碑上满是鲜血，这里到处都是白骨，上面还残留着没啃净的肉丝。每次听到这些，他都把头低得很低，怕别人会认出他这只鬼来。
是的，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成了别人眼中的鬼，不是鬼又是什么呢？不是鬼怎么会住在坟墓里呢？他们这些人分明就是些穷鬼。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躺在石棺里休息的时候，他都在想，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么豪华的墓地呢？
贫穷已经限制了他的想像力。在小原的印象里，人死了都是在地里挖一个坑，把骨灰盒放进去，在上面堆一个坟包了事，后代孝顺的，立一个墓碑就已经很不错了。又有多少人死后只剩下一抔黃土，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有钱真好，生前住别墅，死后住地宫，听老杨说这里是全市最好的墓地，他所在的1号墓最大，地势最高，价值数百万，是这里的墓王。整个墓室清一色的花岗岩铺地，四面墙壁镶嵌着造型考究的浮雕，柱子和石棺都是汉白玉雕刻而成，请的是全国最有名的石匠，上面的花纹图案据说参考的是中*山*陵。
若不是他来得早，1号墓还轮不到他。其它墓室的租客都羡慕不已，说他这个墓举架高，不压抑，空气流通好。而且他的棺材工艺考究，精选的汉白玉石材，里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夏天可以在里面洗澡。
今年夏天，租客们来这里泡澡，他每人收费两元，加上搓澡，一个夏天挣了100多。正好用这些钱交了墓租。
哎，看来好日子要过到头了，就如那朵被他摧残的小花一般，美丽而且短暂。
4
小原回屋继续睡下，可是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个人从石阶上走了进来。
“请问你是李小原吗？”
“是的，我是李小原。你是谁？”
“哈哈，你猜猜我是谁？”来人哈哈大笑，然后四顾打量着墓室里的一切，摸摸这里，又拍拍那里，像是一个工程监理。
李小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个不高，微胖，肚了微凸，大约60多岁，发际线早已被抛到了脑后。一身藏青色西服很得体，衬衫白得刺眼，深色条纹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脚下一双黑色皮鞋亮可照人。
“我们认识吗？”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大人物。他心想，这样的人，给人家提鞋都不够资格。
“我是这个墓的主人，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原来你就是这个墓的主人，你想收回这个墓？”
“不不不不。”
“那是什么交易？”
“你是不是希望很有钱？”
“当然，谁不希望有钱？可是……”
“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
“但是不能白帮，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外面的墓碑刻上你的名字，这样，1号墓将永远属于你。而且你还可以拥有我所有的财富。有了钱，你可以拥有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权利、地位，包括女人。”
“把墓碑刻上我的名字，就这么简单？”
“是的。”
“你说话算话？”
“当然，咱们可以立一个字据，签字画押。”只见那人从包里拿出一张打好的合同，甲乙双方签字处留着空白。
“你可以看看合同内容。”
他把合同拿过来，原来此人是全国有名的一个地产商，百亿集团的董事长，叫李原，与他的名字仅一字之差。百亿集团现有十二个楼盘在售，五个项目待开发。个人财产标注一栏也写得非常详细：房产25套，分别位于全国一线城市的繁华地带，有写字间、有公寓，也有别墅、价值几十个亿。豪车数十辆，劳斯莱斯、法拉利、兰博基尼……
“这些都是给我的？”
“没错。如果你在上面签字，然后按我说的去做。”
“为什么要把这些财富交给我？”
“找到一个叫李小原的年轻人不容易，而且前提是要住在1号公墓。”
“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交换身体。”
“为什么？我的身体并不完美，我是一个瘸子。”
“幸福与苦难都是结伴而行的，你年轻，但是又瘸又穷，我富有，但是又老又丑。这要看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觉得年轻是最重要的，是吗？”
“是的，但是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钱。”
“成交！”男人把合同和笔递到小原的面前，然后打开一盒印泥。
小原拿着笔，心跳得厉害，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签这个合同，但是他想到价值几十个亿的资产，高楼大厦、海边别墅，以及那一辆又一辆的豪车，他还是禁不住诱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上手印。
“好了，还差一步，按照合同第五条，把墓碑刻上你的名字。我的财富就都属于你了。”
“没有工具怎么刻？”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早有准备。”
小原随男人走出墓室，只见外面月亮高照，墓碑被照得通明，有如白昼。墓碑前交叉地放着一把刻刀和锤子。
“开始吧。”
小原颤抖地拿起刻刀和锤子，感觉有千斤重，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但是他的手却不自觉地在石碑上迅速刻了起来。可是他突然感觉到，每刻完一个笔划，他的心就会痛一下，一阵接着一阵，如刀刻、如锤砸。直到最后一个字完成，他丢下刀锤，瘫坐在墓碑前，捂着胸口，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滴落下来。
男人看到刻好的墓碑，满意地点点头。
太阳从东方升起，一缕霞光射到冰冷的墓碑上，他的名字立刻变得清晰明亮起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想用手遮挡住那光，却无济于事。
过了很久，强光不见了，他试探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氧气罩，旁边的电子监测仪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让人心烦意乱。病房里站着很多人，男女老少，他一个也不认识。每个人都眉头紧锁，眼睛红肿，目光时刻不离他的左右。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是身体却没有一丝气力，非常虚弱。他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来，嘴巴动也不能动，如梦魇一般。他看到医生在周围忙碌着，拿起一个像电熨斗似的东西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电击着，他的身体跟着上下起伏，但是却仍像一条死鱼一样，瘫软在床上。
电击结束，医生把脸凑过来，用手翻了翻他的眼皮，他觉得医生的脸越来越模糊，然后医生用一块白布盖住了他的脸。紧接着病房里一片哭声传来，由近及远，慢慢直至消失不见。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越坠越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似乎已经死了。
不，他不想死，这一切本不该属于他，他后悔了，他想回去！他的心在呐喊，可是无能为力。
5
就在这时，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李小原！李小原！”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石棺里，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长而蓬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是那么干瘪，他从石棺里爬出来，两脚着地，左腿还是瘸的。
“太好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大喊着，开心地笑着，要不是因为那条瘸腿，他恨不得从地上跳起来。
他抓起靠在石棺旁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墓室，只见老杨站在墓口，原来刚才是老杨在喊他的名字。他扔掉拐杖，给了老杨一个大大的拥抱，把老杨抱得直愣。
“谢谢你，老杨！”
“谢我干什么？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怎么，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起来？收拾得怎么样了？刚才墓主的家属打电话来，说墓主今天凌晨去世了，三天后下葬。”
“去世了？今天凌晨？”小原听了老杨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
“墓主叫什么名字？”
“李原，和你仅一字之差，只是同名不同命，人家是主人，你是租客！”
小原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大吃了一惊，他突然想起那块墓碑，他走到近前，只见上面没有字，连一个刻痕也没有。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而且墓主真的叫李原，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他不禁有些后怕。
“喂！愣在那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收拾东西！”见小原在那发呆，老杨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嗯嗯，好，我马上收拾。”小原终于回过神来，忙回到墓室收拾东西去了。
昨天，他还在想离开这里，他该怎么办，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变得不同，他从未像此时这么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虽然他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现实，还是他脑子里的一个臆想，但他可以确定，如果有人问他什么是最重要的，那么他的回答绝对不再是钱。
他收拾好行李，从墓室里走了出来，他想去告个别。刚子和他老婆也刚起床，刚子从墓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牙刷，端着水杯，蹲在草坪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哼着小曲儿。
“刚子，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1号墓的主人死了。”
“是嘛，那你走了，住哪啊？”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也不要再住墓地了。”
“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不为什么，但还是搬出去好。”
“好吧，等我钱攒够了，租一个大别墅！”刚子哈哈笑着。
告别了刚子，离开了1号公墓，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他还要继续去流浪。
走出公墓的大门，他停了下来，他想看看手里还有多少钱，他想买点吃的，他饿得有点走不动路了。
他把手伸到裤兜里，把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里面还有一些零钱，他数了数，一共3元5角。他想看看上衣兜里还有没有钱，可是手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来，他打开一看，是一张合同，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和红色的手印。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李小原！”
他回过头去，原来是老杨。
“退给你的租金！”
小原接过钱，谢过老杨，转身要走，他可以拿着钱去买吃的了。
“钱退给你了，把租赁合同还给我吧。”
小原想了想，递过手中的合同，老杨接过来，看也没看，随即撕了个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