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黑夜格外黑,虽有无数星光点缀在夜空,但人间仍然伸手不见五指。当时已经半夜子时,整个村子安静极了,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车上几人。当我们慢慢将车停到巷子口时,拉着遗体的120已经驶入了巷子,停到了家门口。我随即下车,脚刚落地,只听巷子里突然炸起一阵哭声,然后哭声不绝,震耳欲聋。没想到狭小的巷子里已经挤了那么多人,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亲人遗体回归故里。
黑夜中人们的双眸逐渐明亮,黑压压的一片人,让黑夜变得更黑。我的汗毛竖起,在人们地注视下,随着逝者长子走进了巷子。
一、
阎村地处中原,隶属河北,位于河北山东交界。这里继承了儒家男尊女卑的传统,虽然进入现代,但在衣食住行和生老病死中,仍然遗留了很多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地风俗。很多人称其为“糟粕”,但它毕竟存在上千年。而它为什么存在,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其实吸引了很多人去探究。尤其在农村逐渐消失的今天,将这些风俗记录,公开,探讨,纪念,或许是我作为一名见证者的时代的义务。
阎村,村中九成以上都姓阎。相传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先祖,这人领着三个儿子,来到这里。树大分支,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三兄弟将家族分成了三个院,如今,村里仍然有这三个院,但辈分不乱。比如前文提到的逝者长子阎正军,他和同学阎志明分属两个院,但辈分上,阎正军叫阎志明为小伯,也就是叔,称阎志明的母亲为二奶奶。而如有外姓人想在村中落脚生活,则需要加入某院,归某院族长领导。
如果说城市是经济社会,用买卖行为就可以推动社会各项活动的开展。那农村则完全相反,钱买不来你想要的东西,因为农村是熟人社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如果你想不按照这套形式规则行事,那你将寸步难行,无法在村中生存下去。哪怕你已经考上大学,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回到村里,见到破衣烂衫的老头,也要喊一声:“二大爷,没事去家里耍耍去啊。”除非你不想百年之后埋于祖坟,且你的父母百年之后不埋于祖坟。
阎村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也许中国很多农村都是如此。不过作为关外人,我只深入接触过阎村这一个中原农村,这里便讲讲阎村的风俗。在阎村的行事准则中,我能很清楚的看到世间对男人和女人不同的要求,这让我非常感兴趣。上野千鹤子的畅销书《厌女》中提出了“厌女”这一新的概念,来解释在日本社会中出现的种种性别间的不公平,同时也表示欢迎中国读者能够提出属于自己国家国情的“厌女”文化。厌女,顾名思义,讨厌女性。在阎村里男女间行为准则的不同,也有“厌女”的成分在,但我觉得不能完全用厌女来解释。可如何能够充分解释这些不同,或许读者看过阎村里的各种风俗之后,自己会有一个答案。
二、
我随着逝者长子阎正军穿过人群。作为长子,阎正军跪在120车尾,迎父亲遗体下车回家。村里的老少爷们把棺材抬下车,抬进院,抬进屋。堂屋里一切布置妥当,早以准备好放棺材的位置。阎正军跟在棺材后,待棺材放好,他上香磕头。由于他已经开了12个小时的车,便在亲戚邻居的劝说下,进屋休息,免去了守夜。在现代,阎村里的有些规矩也不是不可以打破,只要不是性别间的规则即可。
阎村的葬礼,有三种情况,有的停三天,也就是在去世后的第三天下葬,有的停五天,有的停七天。家里招待能力有限的,便停三天,一般多停五天。阎正军家选择停五天。
第二天, 逝者的侄子外甥们,和阎正军小时候的一些玩伴,都早早地来了。这时候就看出一家人的人缘了,如果人缘不好,那没有人来帮忙操办丧事,只能逝者长子挨家去跪求。曾经有一个平时行事个性的人,家里母亲去世,没有人来帮忙,他冒着大雨,挨家敲门求人来帮忙,这才勉强把葬礼办完。
操办葬礼,并不是子侄们的工作,而是“支”来操办。“支”就是整场葬礼的最高指挥者,带领各负责人完成整场葬礼。各负责人中,有的负责迎客,有的负责陪男客,有的负责陪女客,有的负责分烟,有的负责烧水倒茶,有的负责桌椅板凳,有点负责碗筷,有的负责做饭。专人专岗,井井有条,清清楚楚地写到一张纸上,这张纸就贴在进门口,比如没有板凳了,那就去那里看看谁是负责人,找来便是。
每到婚丧嫁娶都有“支”,也都有各负责人,他们都是来帮忙的。每当村里谁家办事,年轻人都会主动问,“谁是‘支’,我负责啥?”只有主动参加这类活动,在自己家办事的时候,才会有众多人来帮忙。这是阎村的社交规则,没有被白纸黑字写下来,但是一辈辈口口相传,每个阎村人都知道该如何做。而只要按照这个社交规则行事,就可以安稳地在阎村度过一生。
年轻人们早早来到阎正军家,第一件事就是搭灵棚。灵棚搭在堂屋门前,长方形的棚子,形成了一条通道。灵棚的一头接着堂屋,另一头放有供吊唁客人跪拜的蒲团。堂屋靠里面摆放着新置的棺材,棺材全身金黄色,头高尾低,高的一头差不多和我一样高。逝者就躺在里面。棺材两侧跪着的是逝者的三个妹妹,堂屋靠近门口的两侧,跪着儿媳,女儿,侄女,侄媳妇,外甥女,外甥媳妇等小一辈女眷。当然也垫着破被,免了膝盖之苦。整体来看,子侄外甥等男眷在堂屋外的灵棚,上述女眷在堂屋里,以堂屋门为界,形成了两个世界。
孝衣的穿着也很有讲究,宾客们哪怕不认识这家人,也能知道这家是谁没了,谁是儿子,谁是儿媳,谁是女婿。家里如果有人去世,这人的儿子女儿就需要穿白鞋,如果没有白鞋,就需要在鞋上缝上白布蒙起来。如果是母亲去世,左鞋趿拉着,如果是父亲去世,则右鞋趿拉着。如果父母有一人早已去世,而如今是第二位双亲去世,则两鞋都趿拉着。长子的孝衣是个半截小褂,头上绑着一条长长的孝布。孝衣是租来的,长子孝衣可能是被人穿的次数有些多,略有破烂。长媳头上也绑着厚厚叠起来的长长的孝布,肩膀上披着厚厚叠起来的长孝布,再在腰间用一条麻绳系起来。其他人则是一样的孝衣打扮。
三、
宾客吊唁也有男女之别。男宾,在灵棚外吊唁,三拜之后起身。子侄们则跪下边哭边回礼。长子打头,其他侄子外甥等分列两旁。因为宾客太多,子侄们来回回礼太多会消耗体力,便在灵棚两侧分别给放了凳子,供子侄们回礼间隙休息用。
我在女宾中,所以对女宾的观察比较细致。女宾在堂屋门口吊唁,女宾来了之后,将带来的一沓黄色烧纸放到门后,不一会就能堆起一个烧纸堆。女宾还会扶门框哭,以表自己伤心无力,嘴里用哭腔念叨着:“哎呀,我的大兄弟呀”,待被人引进里屋时,安抚两句,这人自然也不哭了。一般逝者的晚辈女眷都已经跪在棺材两侧了,来的女宾多是逝者的平辈。当此女宾来吊唁,两侧女宾边哭边磕头回礼,此外,该女宾的女儿或儿媳妇还需要再到门口跪拜回礼。在没有人吊唁的时刻,女眷们歪腿坐着聊聊天,短暂休息一下,待有女宾吊唁,便快速跪正,低头哭着回礼。女眷和女宾的哭,逐渐形式化。
男宾吊唁之后,由负责引客的人引导到屋里休息,负责陪客的人便交接过来,陪着喝茶聊天。女宾吊唁之后,由负责引女宾的人引到阎正军母亲休息的屋里,屋里有专门陪女宾的人陪聊天,各个女宾的聊天主题,就是回忆逝者,安慰未亡人。
有个小插曲。有一天,有人看天气预报报道有雨,阎正军母亲说,往屋顶扔一个衣服就不会下雨了。有人找了一个不怎么穿的旧衣服,扔了上去,当天果然没有下雨。
在下葬前,每天都要送庙。各个地方的叫法不一样,有的叫上庙,有的叫报庙。送庙时,男人一队,女人一队。男人队伍,由长子打头,后面跟着一路侄子外甥等男眷,按照子,侄,外甥的顺序排列。女人队伍,我以为会是长女打头,没先到是长媳打头,其后是侄媳,外甥媳妇等,再后才是逝者三个妹妹,长女,侄女,外甥女等女眷。内外亲疏,看队伍可知。长子由另两个男眷搀扶,而长媳由长媳娘家人搀扶,原是怕二人伤心过度,后变成了一种礼仪。其阎正军媳妇并不是关里人,而是和笔者一样,是关外人,娘家并未来人吊唁,故由阎正军母亲的娘家亲人搀扶两侧。
四、
这里提到女儿和儿子的区别,就不得不提女婿。女婿作为逝者的晚辈,在我的认知里,也需要跪在灵棚两侧,给吊唁宾客回礼,在队伍里送庙等。但在当地,女婿其实是贵客,即作为宾客参加葬礼。他的穿着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穿着一身由白孝布做的到脚踝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小孝帽。孝衣要比长子的干净气派些。这是因为,女婿是另一个家族的男性,将来可能是家主,所以是以宾客身份参加另一姓氏的葬礼。而阎家,要以礼待之,以保自家女儿在婆家得到善待。
最后一天,是下葬的日子,需要烧很多纸扎的陪葬品。随着社会的发展,随葬品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样式。以前以牛马居多,因为这是一个家庭里不可缺少的劳动牲畜。后来在保留了传统的物品基础上,还出现了电视,汽车,苹果手机,手机充电器等,甚至有太阳能热水器。这是因为当地太阳能热水器比较普及,所以也影响了当地的丧葬品。就是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该怎么使用了。
其中有一个纸糊的四人抬小轿。需要选出最逝者最亲近的四个人来抬。我当时以为是长子长媳,女儿女婿。我当然又猜错了。最后是长子长媳和两个亲侄子,此四人来抬。原来,在亲疏关系中,嫁出去的女儿,还不如侄子亲近。
下葬前,需要封棺。封棺时,亲人们大哭,边哭边喊:“躲着点儿啊,钉钉啦!”哭喊声和钉棺声此起彼伏,一阵混乱。钉好后,棺材由起重机吊到拖拉机上。这个环节出现了现代化的工具,但在没有起重机的年代,这是需要人抬的。如果这家人没有人缘,那就没有人愿意帮忙抬棺,这家长子还要磕头去求。而从家到坟地的一路,长子要倒着走,几步一磕头,表示自己不愿让父亲下葬,还想再让其再多留在人间一刻。如果人缘不好,那抬棺的人会故意慢些走,让这家长子多磕头。曾经有一家,就是因为没有人缘,下葬那天下着大雨,抬棺的人宁可自己淋雨,也慢慢地走,让长子步步磕头磕到泥里。所以在村里做人,要左右逢源,一切行事附和村里的习俗,才能保证人在最后一刻,能顺利下葬。
坟地是在庄稼地里,阎村专门留出一片地作为祖坟之处。虽然有“女子不去坟茔地”的说法,但在下葬的这天是可以的。我们去时,葬坑已经挖好,一人多高,一人多宽,呈长方形。应阎正军母亲的要求,逝者生前常使用的手机也随棺陪葬。棺材被下葬之后,旁边的年轻人们再把刚挖出来的土埋回去。因为多了一个棺材,所以土自然堆出了一个高土堆。
五、
三年后长子阎正军会给父亲立墓碑,上面刻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不同的是,父亲的名字被描了红,而母亲的并没有。通过这个区别,大家自然就知道女方尚在。待她也去世时,不需重新刻墓碑,只需要把那名字描红,便算立碑。阎正军母亲虽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在墓碑上,她的名字是阎李氏。和旁边有名有姓,被长辈通过取名而寄予厚望的男人相比,阎李氏像一个符号,简约到不能再简约。她承担了她作为女人该承担的一切,死后仅被两个姓氏组合成的称呼归纳了一生。
可如果是女方先去世的话,不管过几年都是不立碑的。需要等男方去世立碑时,一起描红便可。
墓碑上的女人,没有优先立碑权,没有刻名权。在生前依附男人生存,死后也需要依附男人才能够得到子孙的祭祀。并且还需要通过各种外在的形式,来显化出这种依附关系,将这种依附关系制度化。
埋好之后,披麻戴孝的晚辈们便可以脱下孝衣了。专门做丧葬服务的人把孝衣收回,下次再租给其他家。
时隔五天的葬礼结束了,但是还有三天后圆坟,烧三七,烧五七等活动。当这家有人去世,接下来的三年春节就都不能贴春联了,以表哀思。而这三年,每年家里都要到墓地“叫”逝者回家过春节。所以这三年,阎成军家每年都要从工作城市回老家过年,要不他父亲就没有地方过年了。
葬礼是家族里的重要仪式。既然是一个家族里的仪式,那嫁到外姓家的女儿,或早晚嫁到外姓的单身女儿,参与葬礼时,就有别于子侄。身份的转变,改变了女儿和娘家人的亲疏关系,也就是重新建立了自己的人际关系。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能参加娘家的任何活动。女儿还是这家的女儿,还需要作为两个家族间的桥梁,起到沟通两族感情的作用。对于生长在关外的我来说,很难理解这件事,在一个女人在建立自我认知(identity)的时候,是如何做到分割原生家庭,重建个人身份的呢?对于阎村的人来讲,理解这个并不难,当我问她们的时候,她们不知道该如何给我解释这个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又让我想到了上野千鹤子的一句话,她想象不出来不是父权制的社会,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