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是不能理解公婆没日没夜下苦劳作的，不缺吃不愁穿，何必那么拼呢？这种不理解里还多了一丝愤懑。回到王家河，就想好好休整放松，可往往天刚发亮就听到婆婆的敲门声：“军，起床了！起来送我去商店！”或者是：“军，起了没？赶紧起来收拾了吃早饭，饭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婆婆叫儿起床的理由不胜枚举，叫儿起床的同时，也顺带叫醒了我。“城里生活节奏快，日日早出晚归的，回到家就不能让人睡个懒觉吗？”每每心里这样嘀咕着。

于是,我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假如想睡懒觉，便头天晚上和婆婆沟通：“妈，明早您做好早饭不用喊我，给我留点就行，饭后您忙您的，碗筷放着我睡起来洗涮。”这方法在通情达理的婆婆那里很快奏效，果然，她不再敲门，便将叫儿起床的方式换成打电话。如此，我睡懒觉的愿望自然也得到了满足。

后来逐渐发现，公婆天不亮就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那是从公公大门关闭的响声开始，是从婆婆拿着扫把扫院儿声开始。老两口在干活上协调有序，分头行动。公公凌晨四点多就开始下地干活，借着凌晨与清晨交替的好空气凉凉快快儿地扯展了美美干上几小时，天亮后便赶去牛棚喂牛，再回到家吃早饭，等八九点日头出来时才去镇上守商店；而婆婆天不亮就起床，先是打开院灯打扫庭院，随后出现在灶台上，有条不紊地做顿营养丰富的早餐，伺候一大家子吃完早饭后便选择去商店守生意或是上地里干活，下午回家又忙家务。公婆从早到晚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表，忙个不停。我一边嫌弃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一边又享受着他们辛勤劳作的成果。在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不用那么没日没夜地拼”的同时，又理直气壮地“贪吃婆婆做的美味佳肴、磕着公公从很远的地方运回来的干果、将他们地里种的各种蔬菜一包包往城里带，大口吃着公婆喂养的美味羊羔肉，且不停咂滋着嘴……”

这次回到王家河，正巧赶上过节。当天，家里宰了一只又肥又壮的羊。这只羊年初买回来时还是一只刚断过奶的小羊羔，公公在牛圈里为小羊开辟了一小块地方将它圈养着，在公婆的悉心喂养下，小羊一天比一天壮实。记得刚拉回来的时候爱人就劝过公公：“爸，家里的活够多了，你们又种地又守店，喂的那几头牛都够您老两口操心的了，还养羊干啥？要不咱回头把牛羊全卖掉得了，您老两口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何苦呢？”公公不以为然，淡淡应付道：“命里是下苦人么，不好好下苦还能做啥？只要人勤快，咋样都饿不着。你操好自个小家的心，我和你妈不用你管。”说完爷俩便相觑一笑。

婆婆换着花样做的羊肉美食被我狠狠吃了好些：烤肉串、烩菜、炒菜、炖羊排……美味极了！末了，婆婆还特意留下一条羊腿，嘱咐我们带回城慢慢享用。回到王家河，不止能吃上新鲜美味的羊肉，原生态的瓜果蔬菜也能唾手可得。这里属于农业大县西吉县辖区，借着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和农业发展的有利优势，狠抓种植业。农民吃的芹菜、辣椒、土豆、玉米、白菜、番茄、黄瓜等等都是自家种的，除了少部分自用外，其余的农产品全部出售到外地。这次回去恰好也正值瓜果蔬菜成熟时节，家里的核桃树、梨树、苹果树上结满了果子，想吃随手可摘；地里的辣椒、南瓜、土豆、玉米、黄瓜、番茄也能挨着吃一遍。蔬菜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一排排长在不大的两亩田上，这是公婆辛勤劳作的艺术品。和婆婆上地里掰玉米棒的时候，她在地坎上随手摘了一个熟透的大南瓜，回去便做了一顿“瓜饭”————南瓜菜汤里煮得手工面条，煮熟后成糊状，十分好吃。爷奶、公婆、以及我们这一辈儿，三代人围在一个小圆桌上吃’南瓜饭’，欢声笑语在喷香的饭菜中弥漫开来。

我渐渐对于公婆的生活方式改变了看法，由最初不理解到现在心悦诚服。如果公婆没有日日夜夜的疲于奔命，照样不愁吃穿，但有了日日夜夜的辛勤劳作，他们就能在儿女们回到家中时为他们提供一个温暖温馨的家庭氛围；在孩子嚷着“城里的饭难吃时”，为我们做上一顿顿香甜可口的饭菜；能随时从兜里掏出几十上百块钱塞到儿子手里，然后底气十足地说：“拿去！最近镇上又开了几家美食店，带你媳妇儿去尝尝。”能在儿子儿媳回城之前在他们的车子里塞满自己亲手种植的瓜果蔬菜五谷杂粮……这样的公婆活得多有底气、多舒心自在！

公婆勤劳朴实的品质使我感动，感慨之余，我意识到王家河村的大部分人都具备这样的精神，王家河人的勤劳是长在骨子里的，这种优秀品质被他们深深扎在土里，埋在地下。

邻舍中有位叫“赖瘸子”的老奶奶，前几次回家都能看到赖奶奶打家门口一瘸一拐地走过。这次回到王家河，接连两天看见门口小路下面的芹菜地里，“赖瘸子”顶着炎炎烈日跪在地上铲芹菜的身影，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疼。听婆婆说，“赖瘸子”年轻的时候便没了丈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腿也瘸了，因姓“赖”，加之腿部残疾，村民们便喊她“赖瘸子”。一个残疾女人扛起了一个家，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一双儿女都去了大城市发展，赖瘸子因念旧不愿跟去儿子一起生活，便独自留在村里，平日里喂几只羊，还种了一小片芹菜地，芹菜到了收成时节，赖瘸子就独自将芹菜铲出来卖钱，换取一点生活费。

有次婆婆问赖瘸子：“婶子，您都一大把年纪了，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为啥不让儿子接去城里住？也该是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赖瘸子摇摇手，决绝地说：“我在王家河生活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农民，大半辈子寡妇，与这里有感情，我的根在这儿，我哪儿也不想去。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只要还能动，我就想干点活儿，闲不住的……”

转眼又到了起身返城的时间。我和爱人凌晨四点半起床拾掇，公公一如往常早起下地干活，婆婆也随着我们早起，将头天打包好的食物一包包往车上塞，羊腿、油饼、烩菜、新鲜水果和蔬菜……一摞摞塞满了后备箱。

临行前，婆婆不停地嘱咐我们：“路上注意安全”，“食物带回去记得放冰箱冷藏”，“注意身体，按时休息”，“有空常回家看看”……那一刻，我的心情五味杂陈，将感谢的话语变成一个深深的拥抱，轻轻唤了声：“妈，这几天您辛苦了！”转身间，无限心酸涌上心头。

凌晨五点半的王家河村，部分的人家已亮起了灯火，整个王家河似乎也随着人们的早起苏醒了，黎明的曙光微微揭去夜幕的轻纱，准备把希望洒向人间。车子缓缓行驶在乡村小路上，芹菜地里农妇们的嬉闹声在空旷的村庄上空飘荡，她们头戴电筒劳作，那一束束小灯光在土地上交替闪现，明亮又凄凉。爱人告诉我，在芹菜收割日，这些妇女通常都是凌晨三点钟在芹菜地里集合劳作，一口气干到天亮。天亮之后集中装车，将菜拉到二三十公里开外的其他乡镇交给菜贩子……也许这本就是王家河人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状态，旁人看了心碎，而她们却乐得其中。

车子驶出村头的一家粉条作坊时，我看到靠近马路一侧的砖墙上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惊讶地问道：“做粉条的也起这么早啊？”爱人回道：“呵，粉条工半夜两点就爬起来干活了，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除过吃午饭的时间，其余都在劳作，他们每日的平均睡眠不到四小时……做粉条比下地更操磨人。”爱人轻轻念叨着，殊不知此时的我，内心早已激荡不已。回到王家河，回到原本的家，回到另一种纯粹。勤劳质朴的品质既是能在王家河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生生不息，那么我作为王家河新的一份子，作为他的媳妇，也甘愿将这美好的品质继承下去，将此作为自己前行的路标，引导我自强不息。

天亮了，满载王家河土地上长出的瓜果蔬菜的车子渐行渐远，而我的心，似乎离这片土地愈来愈近……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期待，再回王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