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小长假第一天,我早早地出发回老家去过节。一方面有些回家心切,更主要的是避开出行高峰。
一路还算顺畅。九点半抵达家门口的我正在搬卸大包小包时,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我身旁。
车副驾驶位置里走出来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约莫六十几岁的长者。他用一只大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还认识我吗?”
这面相和口音是那么的熟悉。我立马脱口而出:“平哥!”
“是我。四五十年没见了吧?”
“是啊是啊,”我边说边伸出了右手。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是,他却伸出了左手,有些别扭的反着腕子握住了我的右手。
“这么多年没见了,正好到了家门口,进屋去坐坐。中午就在家里吃点,好好叙叙旧。”我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不了。我这是带着媳妇儿和孙子孙女去王庄儿看看老丈人。在远处看着就像是你。”
他边说边向十余米外看了一眼。
我明白他之所以流连地一瞥,是因为这里曾是他一连数年候鸟般每年麦收过后来此锻造并短暂生活过的地方。我自己也忘不了,这是他拉住即将落水的我,救了我一命的地方。
寒暄几句,目送非走不可的他消失在视野中之后,我又回过头注视了他刚刚看过的地方良久。
小的时候,这里是一个井台,旁边是下雨时半个村子的雨水都倾泻到小湖里的泄水口,我们都叫做“水簸箕”,连接着足有七八亩面积的小湖。
他是一名铁匠。那时他十几岁,每逢麦收过后就和大伯、父亲一同推着载满各种工具的独轮车,从五十里外的“河南”来我们这里打铁。
我们口中的“河南”不是那个邻省,而是海河流域的一个分支河流之南。
每次来时,他们都会把“据点”选择在我家门口下坡十几米处的井台北侧。
井台的大部分被四颗茂密的垂杨柳遮盖,南面和东面环绕着偌大的湖水。因了这的缘故,天热的时候井水拔凉甘甜。
这里是全村人生活用水的水源地。也是男人们从田地里劳作后乘凉聊天、女人们到湖边洗衣洗菜、孩子们用拴了绳的空罐头瓶放上“饽饽”钓“麦穗”然后光着屁股跳进湖里洗澡的“人间天堂”。
而吸引铁匠爷仨将这里确定为“据点”的理由,一是方便干活和生活,二是人们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一两趟乃至十来趟,顺手把需要锻造的东西拿来取走便可,不必刻意专门过来。
我和爷爷却是常常专门过来的。爷爷知道他们几乎天天吃咸菜疙瘩,会在茶余饭后摘上几颗自留地里种的黄瓜西红柿拿给他们改善改善。而我喜欢看那红彤彤的炉灶,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
爷仨各有分工。大伯负责点火烧火拉风箱,饭时做点简单饭菜,有点群众演员的意思。
父亲是主角。他左手拿着大铁钳夹住“猎物”,右手拿个小锤子做关键时刻的敲打,然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将“猎物”投入身旁的水中。伴随着呲啦一声,一阵白烟升腾而起,大功告成。
平哥是配角。他的工作有点简单粗暴。他要抡动十余斤重的长柄大铁锤,按照父亲的指令,一下又一下的砸呀砸呀砸。一天下来没有一万下也有八千下吧。
多亏十七八岁的他有个好身板,不管有多累,晚上睡一觉,第二天照旧精神抖擞。不过一米八的身高在那里猫腰撅腚一整天也真够受的。
湖边蚊子多,他们连个蚊帐都没有。一到晚上就靠点一堆叫做干蒿子的野生植物驱蚊。
有一天我问:“平哥,这玩意管用吗?”他回答道:“管点用。躺下就着,咬了也觉不出来。”
作为配角又最累的他心底里最盼着下半天雨,这样既能歇歇也不至于耽误营生。这是他和一个他的同龄人有一次低声交流时我亲耳听见的。
然而作为接近九河下梢、十年九涝、曾被电影《战洪图》记录过的我的家乡,那个时候一下起雨来往往是没完没了。
我虚岁九岁那年六月,还没到雨季,一场雨从周五下到了周日中午。
天在午饭过后终于晴了,但村内的水汇聚后势头不减,还在通过“水簸箕”向湖内奔涌。
此时的湖面比丰水期沟满壕平时要低上半米左右,因此在“水簸箕”与湖面处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吸引了七八个孩子站在上面冲脚嬉戏。
站在家门口被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住我的姐姐,禁不住小瀑布的美丽诱惑和我的软磨硬泡。在我答应他“冲冲脚就马上回来”的条件后和我一起走向了瀑布。
我真的只是冲了一下脚,但是差一点没回来。
那时家家条件不好,小孩子要“拾”大孩子的衣服鞋子穿。
我穿的是姐姐穿不了于是被我“拾”来的一双褐色塑料鞋。有点大,根本不合脚。刚刚抬起右脚,左脚却一个打滑,我的身子顿时成了锐角。
正当姐姐一声尖叫,我的心里产生“这下完了”的想法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惊魂未定的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了姐姐感激的声音:“平哥,谢谢你!这真要出点事,奶奶还不得打死我呀!”
平哥却幽默地说:“吃完饭我看这里有点险,就站在这里防着点。兄弟要摔倒我得拉一把呀,要不白吃你家西红柿啦!”
平哥的热情是得到全村人共同认可的。
村里有两个五保户,丑儿奶奶和长桐大伯。每次来村里的第二天收工后,他都要挑上两桶水给他们送去,顺便把家里的镰刀斧头等拿回来进行无偿加工。除了中间还要去几趟之外,临走前一天他都要给他们把水缸挑满。
人们也都乐意和这爷仨打交道。有谁去井台打水水桶脱了勾捞不上来了,大伯和父亲看到后都会说:“别着急,让平儿看看。”有谁收工后去井台饮牲口,需要顺便在湖边洗洗毛巾擦擦脸,只要不是在抡锤,平哥也会主动牵过牲口:“你自己去洗洗,我替你饮。”
一年又一年,转眼间到了平哥应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人虽然都夸他心眼好长得也好看,也有家里有适龄女青年的,但是终究没见有人做出过实际行动。
一位老人曾对他父亲说过:“离得太远,嫁过去不方便。再有就是嫌你家穷啊!”
我大一与大二之间那个暑假回家的时候,听说二十六七的平哥五一的时候终于结婚了。
新娘是邻村王庄儿的姑娘,比他小六岁,生产队时期开过拖拉机。小的时候就看上平哥了,只是从未表露。直至家里长辈催婚,这才交了实底。
好在此时平哥也还单着。
我的思绪被购物回来的弟弟隆隆的摩托声打断。寒暄了几句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刚才在门口碰见小时候每年来咱村打铁的平哥了。他跟我握手时用的左手。不知道怎么回事。”
弟弟说:“你不是知道吗,他不打铁后搞起了保温材料,厂子也弄得不小。富了后他还是那个样子,心眼好,哪儿有事他都捐款捐物。有一次他从咱家门口路过的时候我也才知道,夏天涿州闹洪水的时候,他跟女婿还有两个工人买了东西开车去了涿州。由于一路上都有水,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跟着亲自动手卸完货,一个工人关车斗时不小心把他的右手捻在了里面。除了大拇指外其它四个全骨折了。”
右手,正是我九岁那年拉了我一把的大手。
愿平哥的大手早日康复,因为这双抡了那么多年大锤、帮了这么多人的大手还要继续发挥他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