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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回想,他觉得仿佛是一个“谜”,自己不是面对,而是身处其中,看不见,摸不着,又猜不透。这是一个完美的谜,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从开始到结束,就笼罩着他,但他察觉不到。就在昨天,他似乎在每一个结点上,都可以躲开这场灾难,只要自己更坚定一些。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不知不觉中错失良机。
他不能动弹,大腿和肋骨多处骨折。他向窗外的天空瞭望,万千思绪,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大约是半夜了,整栋住院部大楼安静得犹如死去,没有一点点声息。这让他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鼾声,仿佛楼里面睡的全是婴儿。这样也好,他迷茫的心灵可以在宁静中遨游太空。
一想到太空,他不由得想起年少的时候,夜深人静时醒来,睡在紧靠窗子的床上,侧脸一看,能看见天空一轮又大又圆、沾了几缕云片的月亮,还有闪闪烁烁的满天繁星;月光洒落在他的床上,就像没有重量的水泼了下来。那一首千古流传的诗歌,就是李白在同样的情景中写下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些景色就在眼前,可他想不到要写,也写不出来。这就是凡夫俗子与天生英才的区别。他此时才发现,过去的那一轮仿佛要流淌的月亮和满天繁星都不见了。
他为什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曾经劝说过一个醉酒后第二天清醒的人,要少喝酒,因为酒喝多了,就会“伤身,失态,误事”,没想到,这些都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得到验证。昨天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
他不相信“养生专家”,但他的生活却很有规律。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早上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吃降压药,吃了药看微信,坐在沙发上给几个朋友发“早上好”之类的文字或图片,好像完成一项应尽的义务,了却一桩心事,然后看看诸子百家,读读唐诗宋词。
吃完了“精神粮食”再吃物质粮食,填饱肚子。吃罢早饭,到后面的小院子里弄弄花草和盆景,然后,写写毛笔字;手写酸了,就去淘米洗菜,等老伴做午饭。吃完午饭,睡一个小时,又接着写毛笔字,直到吃晚饭。吃罢晚饭,出门绕着小区里的人行道走上几圈,如果遇到熟人,就聊聊天,回家后洗漱,再听听音乐或看看楚辞诗经,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
但这种生活模式像钟表的时针和分针,非常枯燥乏味的旋转,不是丰富多彩的生活应该有的样子,所以他有时候写着写着毛笔字,觉得太无聊、太无趣,忽然起了别的兴致,就约几个好友,到郊外转转,或者去深山老林,吃吃农家菜,喝几杯小酒,悠闲自在。
年龄越来越大,他越来越对所有的生命充满了敬畏和悲悯,走路的时候,不仅生怕踩死一只蚂蚁,连伸在他面前枝头茎梢上一朵鲜艳的花儿,他宁可站在那里凝视半天,也不会摘下来——尽管他非常喜欢。
但这天早上有点不同,清晨吃了降压药,就开始给几个朋友发“早上好”的问候语。该发的都发出去了,可鬼使神差,他把“微信朋友”往下滑动,几乎在末尾处,看见了她的昵称“春来江水”,一时兴起,就给她发了“早上好!”
正要放下手机,来信提示音就响了,他打开一看,是她的回复。除了“早上好”,还问他今天做什么?
他对着手机一笑,好像和她面对面地笑,满脸开玩笑似的微笑着回复:“吾乃’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时刻听从你调遣。”
不曾想到她真的“调遣”他了,回信道:“上午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来看我跳舞。”
他想都没想,就回复:“好的!”
他和她是“青梅竹马”,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初中和高中,又一起下放在一个“知青点”。直到在“知青点”,他才发现她很漂亮,就更加喜欢她了。她喜欢跳舞,而且跳得很好,每次都是主角。一些男“知青”有的说她是仙女下凡,有的说她是女妖作怪。不管说“仙女”的,还是说“女妖”的,都盯着她不放,发红的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与那些疯狂的追求者相比,他自惭形秽;而且强烈地感受并领悟到,她给他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可以拥抱,不能接吻!他万般无奈,摇身一变,成为热烈的仰慕者和冷眼的旁观者。
但他俩的关系一直很好,和没有长大的时候一样,像兄妹?像哥儿们?后来各人忙各人的,慢慢地就没有什么联系了。最后一次在一起是二年前,她办正式退休手续的第三天,他请了几个他俩共同的好友吃饭喝酒,祝贺她“船到码头车到站”,开始全新的生活。再往前的一次,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去她工作的机关搞调研,中午下班时,好几个人陪他到机关食堂吃饭,路上碰到她;他刚想迎上去和她说话,她却转身躲开了。他十分纳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坐到椅子上,手机短信提示响了,是她发过来的,解释为什么刚才没有和他说话,因为不喜欢那些人,另外叫他不要喝醉了。
结果他还是喝醉了。让他想不到的是,是她把他送回家里。
心里有事,他囫囵吞枣似地吃了早饭: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块面包,就去看她跳舞。
路过一个大广场,有一群人在跳广场舞。他有点轻蔑和厌恶,觉得这广场舞不能称为舞蹈,应该称为“广场闹”,本来是僵硬的身体,还要强做柔软的舞姿;一本正经地骚首弄姿,丑态毕露,粗俗滑稽,不堪入目,简直就是对舞蹈艺术的践踏和亵渎。他也想过,广场舞能如此广泛地普及,绝非一无是处,绝对有其巨大的优势,而最大的魅力就是热闹和整齐,兼带着一些随心所欲——它也有动作标准和音乐节奏,但你若不想遵守或不能遵守,那也无所谓,只要开心就行。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敬而远之,绕了过去。
她是舞蹈队的队长兼导演,在大门口等他。他来了,她就不跳舞了,坐着陪他看,更多的是天南地北地说话。
她曾经很幸福:丈夫风度翩翩,儿子聪明伶俐;而现在丈夫病态恹恹,儿子痴迷赌博。都说“红颜祸水”,可据他所见所闻,“红颜”最终害的是自己。命运真会捉弄人。他几次想问她:“过的好不好?”但总觉得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想:她几乎天天来跳舞,大概就是要暂时忘掉和排遣心里的痛苦和烦恼。他非常同情她。
跳舞的全是退休妇女,都是“半路出家”,他说她们是闲得无聊,消磨时光;她们喜雀吵架似的反驳,说是丰富生活,锻炼身体。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中午饭我请你。”
她还像以前那样,妖气十足地瞟了他一眼(她对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声音充满了不可抗拒、摄魄钩魂的特殊磁性,说:“那我这些姐妹们呢?”
他还像以前那样,魂都丢了一大半,傻子似的笑了笑,说:“一个羊子是一赶,一群羊子也是一赶。人你挑,菜你点,钱我出。”
这时候他老伴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问怎么了?老伴说来了客人。他问客人是谁?老伴说是原来财务科几个同事。他撒谎说在陪从外地来的战友,回不来。——这个脱身的机会,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溜走了。看来说谎真的是祸害。
他原以为只有几个人,没想到她把舞蹈队的人都叫上了。一个能坐二十人的大桌子,还得加二把椅子。他更没想到,她们都还能嘬两口,有三个人居然各人倒了一大杯酒,说要把他陪好。整个酒席很和谐,很友好,很欢乐。他喝了不少酒,但远远没到醉的地步。
本来吃了午饭该睡一会儿,但她们不让他走,说要打麻将。他不喜欢打麻将,只要他坚持一下,完全可以回家睡觉。——这个机会又无声无息地被放过去了。
他看她一眼,她的眼睛里满是希望他留下来玩的意思。他不再犹豫和拒绝,于是,只好耐着性子一边打呵欠,一边看她们玩。
她们打了一会儿麻将,酒店老板来问,下午饭还在不在这里吃,如果不在这里吃,包间要接待别的客人。他觉得这个酒店在城里面,不敞阳,有些憋得慌,再看她一眼,好像还没有尽兴的样子,就和她说,到湖边的农家乐那里吃。
她用含笑的眼睛回答:一切听他的安排。
“舞蹈演员”们收拾行头,开车到十几里外的湖边一家农家乐。
阳光明媚,山青水秀,他还想和她在岸边接着聊天,说说往事。可是,打麻将的一个人为一块钱生气了,不打了,为了不拆台,她只好顶替那个人。
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满院子乱转,忽然听见湖汊斜对面的岸上人声嘈杂,抬眼望去挤了好多人;一个少年飞快地跑过来,喊老板娘快快过去看,说一个妇女投河自尽,但是因为她太胖了,怎么也沉不下去,被水呛得直喊“救命”;好几个小伙子跳下水,还是抬不起来,又急忙打110,来了消防队的人,把她捞起来。有人阴阳怪气地开玩笑,说她“自带游泳圈”,而且这“游泳圈”每时每刻都紧紧地缠在她的腰间,怎么也取不下来,想投河自尽简直就是搞笑。他觉得这是命,她是“水的女儿”,不可能淹死在水里面。
他以为这还算不得稀奇。他认识一位老太太,八十五岁的时候,横穿马路被小车撞倒,压在车下拖了几十米,血肉模糊,凡是看见的人都说老太太活不成了,可最后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完全康复,就像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但是,死神不甘示弱,不肯罢休,五年后卷土重来,再一次发动攻击,老太太九十岁的时候,又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包括锁子骨等几处骨折,在家里的床上躺了几个月,又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简直堪称奇迹!他觉得老太太像安泰,是“大地的儿子”,只要脚踏大地,就不可战胜。
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从山里边往回赶,鹰子崖那里是个慢上坡,路面结满了“牛皮凌”,只见车轮飞转,车子不仅不向前进,反而朝路旁的悬崖绝壁边溜;他推车的时候,脚下一滑,差一点点就掉下万丈深渊,想起来就后怕。如果真的掉下去了,岂不是粉身碎骨?可他以为自己是“大山的儿子”,自有山神的庇护。
跳舞兼打麻将的女士们都说中午已经撑住了,晚饭随便吃点;但是,事与愿违,一位“女舞蹈演员”接了个电话,说丈夫一个人在家里闷得要发疯。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快点叫“丈夫”过来,一起吃个饭。
这“丈夫”是他上高中的同桌,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同学的情谊,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几十年了,只能说是认识,不用说喝酒,连茶水都没有在一起喝过。
他不喜欢“丈夫”,跟“丈夫”在一起总觉得怪怪的,说不出的别扭,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连笑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很僵硬,也很虚伪。
“丈夫”把时间掐得很准,菜刚刚上齐,“丈夫”就大驾光临。“丈夫”没来时,都说不喝酒了,冲葛根粉喝,但是“丈夫”一上席就喧宾夺主,理直气壮,一声连着一声喊“拿酒来,拿好酒来。”还说不喝酒没意思,待客不是真心实意。他只好再拿酒。“丈夫”当仁不让,斟了满满一杯,无论他怎样叫苦连天,还是被“丈夫”斟了个满杯;几个女士只是表示意思,像上眼药水一样点了几滴。
“丈夫”见了酒,兴奋得脸放红光,豪气干云,一口喝了一杯,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他分了四五口,才把一杯酒喝完。倒第二杯时,他再三央求,她也帮着他说好话,可“丈夫”的不依不饶简直就是蛮横无理,硬是把他杯子倒满了。
他记得转圈给每个人敬酒,站都站不稳,还是她扶着他走到每个人面前,抿一小口酒。他记不清到底在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喝了那一杯让他酩酊大醉的酒?如果不喝那一杯,酒席就会完美结束,皆大欢喜。
可是,他为什么要喝那一杯?那一杯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没人劝他,是他自找的。他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往圈套里面钻,往陷阱下面跳。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包间,站在院子里还晃晃悠悠。他要去开车,别人都劝他,可他哈哈大笑,用手指着远方的山沟和山峰,结结巴巴、吐字不清地说:“你们相信不相信?我现在开车就像开推土机,从河沟里开到山顶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刚要拉开车门,她从背后拉住他,他一下子挣开;她有些急了,双手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进车里。他扭身摔了一下,没把她摔掉,又奋力一摔,把她摔倒在地上。他突然觉得这喝酒不仅壮胆,而且力大无穷,就像武松打蒋门神前说的那样:“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力气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他觉得自己和武松一样,能天下无敌,战天斗地。
他猛然把她摔了出去的同时,自己也没有站稳,一股巨大的旋转力量,把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他也摔了出去,掉进院子旁边一丈多深的坑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可思议,一切都漫不经心,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似乎无意,一切又好像有心,冥冥之中暗含天意。那么“天意”是什么?是不是《论语》上说“怪力乱神”?夫子“不语”,是不能“语”,还是不敢“语”,或者又是不愿“语”?更或是不屑“语”?
当他的脑海里闪现一个念头要埋怨责怪她:不该喊他去看她跳舞。另一个念头立刻会挺身而出为她辩护: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如果不出门,在院子里摆弄花草,也许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脑袋撞到砖头上,撞成了脑震荡,从此变成傻子白痴。人生无常,身不由己,任何一个结局,可能就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个不能解释的谜,仿佛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它玄而又玄,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动机,没有预谋,自然而然,行云流水,环环相扣,首尾相接,你觉得它会这样,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突然急转直下,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或者张牙舞爪扑面而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他咕咙了一句,又在心里问自己:“你怎么知道是什么病菌、什么灾难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了多少力量,向你发动攻击?命运不用猜,也猜不到,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就行了。”
他看着月亮落下去,天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星星,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想累了,也困倦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2023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