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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这是人类曾经的金色年华,没有手机,连电视都很少,但生活也很充实;没有房贷,没有疫情,但有梦想,相信未来无限美好,远离核战威胁,生活安宁简朴,自得其乐………
[主要人物]
二舅:表面上是猪肉分割工,其实是一个诗人。
吕秀才:表面上是送煤工,其实是发明家。
马警官:一个用幻想支撑着职责的警察。
大酒窝:一个敢于在死亡线上跳舞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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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天津卫出了个大事,就是建卫以来六百年都没人在这儿见过的一种东西,出现在了街面上,叫“立交桥”。
报纸上给它起的名是“十一经路立交桥”,因为它就趴在十一经路上。
十一经路是海河东边的一条路。大家看到它有一大段拱了起来,就好像原是埋在地里的一条龙,现在醒了。
七百多户为它拆迁,三十多个单位也挪窝了。这是折腾什么呢?是为了让大家上班别迟到。
这里有一条铁路叫“京山线”,把很多马路截断了,只剩下了一个通道——唐家口地道。到了上班高峰,乌泱乌泱的,那人,那车,好像牛羊成群出栏,把洞口都堵死了,没有一顿饭的工夫都过不去,快迟到的人都恨不得变成个耗子从大家脚底下溜过去。
现在好了,有了这桥,大家可以从空中通过了,还能带点儿优越感看看底下菜青虫一般的火车。
这么好的事到1982年才实现,是因为施工难度大。京山线在这一带很宽,还日日夜夜过火车,铁道线上就没法施工了,桥墩子就得造在铁道外,那就得隔老远,桥中间悬空的一段就老长,你想想,这要掉下来砸着火车,是好玩的吗?
还好,当时有聪明人想到了办法,让那老高老长的桥,从火车顶上飞过去,不招谁也不惹谁。周围的平房、小楼都没有它高,好像和它不在同一个时代——那灰黯砖红的一大片,属于1982年,这白玉般的新桥,仿佛是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乍一看,又觉得祖国在这一块提前实现了四个现代化。
学校组织我们参观,每个人必须写感想,我写的是:
“咱习惯的是什么样的桥呢,像解放桥,百八十米,老老实实骑在海河上,虽然钢架很威武,打开的时候也挺吓人,但我们一眼能看到头,心里有数。可现在,这桥,真把我吓得不轻,这么老长,光一条大尾巴就扫了几条街,这头有几百米的大尾巴,那头还有,更甭提中间悬空的那一段了,好几个解放桥那么长,这简直就是宇宙中的一条双尾巴大恐龙掉下来趴在了天津市啊!”
这篇作文被老师打了不及格。

有一个人,光看看这桥还不过瘾,还非得每天踩它。这就是我二舅。他本来上班可以走别的道,可他非得骑个自行车来受这个累,上坡下坡,呼哧嗨呀地过。用他话说:“我骑着自行车像是飞过去的。”其实,下坡的时候确实是这种感觉。松开自行车把,吹在他脸上的风越来越大,到了桥尾就是飞起来了。
1. 猪肉诗人
他是一个返城的知青,在家附近找不到工作,靠他的舅舅帮忙,在河东区一家国营副食店落实了工作,当生猪分割员。每天,食品公司的卡车把白条猪拉来,每条七八十斤,二舅用摔跤那样的动作把猪往背上一扔,咣叽,搁在背上搁实在了,再屁颠屁颠地往店里跑,把它们挂在铁钩子上,给它们旋屁股,卸排骨,嘎掉里脊……反正就是庖丁解猪吧。
他经过十一经路立交桥,很多时候是给他舅舅送肉,骑着板车,拉着猪肉,高歌猛进:“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晚风轻轻吹,草也香,花也美,春光惹人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机动车道空荡荡,几乎是给未来留着的,而多如蝼蚁的自行车偏偏给挤到了狭窄的自行车道里。二舅仗着板车宽,单独占一条机动车道,还嘀咕:“有嘛不能用的,又没有汽车来跟我抢。”只有桥下偶尔穿过的火车叫起来吓他一跳。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有嘛不知足的,户口都回了城了,有嘛不满意的,社会主义都在十一经路提前进入21世纪了,为嘛不乐得脑门上开出太阳花。他除了切猪肉,还有一个本事——写诗。当他骑着板车飞离大桥的尾巴时,一首诗已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标题:疑是银河落九天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1982年,我30岁
第一次看见
火车像蜈蚣一样从我脚下爬过
城市的人流像蚂蚁般渺小
大地上的房屋像火柴盒那样
难道我飞起来了?
不,我只不过
登上了一道
人造的彩虹
这哪里是十一经路的桥
它是未来世界的一座桥
一不留神落错了地方
也许它是梦游
来到了咱们这个地方
谁登上它
谁就不再属于80年代
我骑着自行车
漫游在
2000年的一座桥上
骄傲地往下看
看1982年的世界像一场老电影
被人忘了关掉放映机
有时我蹬着板车
游荡在这
牛郎织女搭的鹊桥之上
虽然一车猪肉让我汗流浃背
可我乐意
因为高空的风很快吹干了汗
下坡的路如同飞翔
啊
我蹬着板车
奔驰在银河之上
我知道
人民群众正翘首盼望
我把满车的蛋白质拉回地球
可你知道吗
这板车从四维空间拉来的
不是大白条、大里脊、大棒子骨
而是二十一世纪的风
是四化,是未来
被我提前拉到了
你们面前
这首诗,曾经投给《天津日报》、《天津青年报》,都没有被采用。问题在哪儿呢?我和二舅都觉得挺好的啊。他写诗到底哪儿不靠谱,他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我们捏光了脑仁里的水也想不出来,还请您多多指教。
其实我三姨早就批评过二舅,她是中学语文老师,有资格对二舅的创作指手画脚:
“别老把你那些大排骨、大里脊写到诗里去好吗,唯恐人家不知道你是割肉的啊。
“你看我们学校的孩子们怎么写,有的说这是四化的蓝图,有的说天津市以后会不会就没有红绿灯了,因为路都在空中交叉了,也有人说咱们离星星离太阳更近了,多好。
“你呢,正经话没有几句就憋不住了,就把你那沙和尚的二师兄抬出来了!哎呀你们爷俩,我是真服了,看完大桥,一个作文不及格,一个写诗发表不了,还有治吗?”
我和二舅都不服:
“二师兄有嘛不好,人民群众谁不爱它,就它身上那些名词,出现在诗里,谁看了不提神、不舒坦?”


“肉出现在诗里让人提神”,这话的意思,不知您是否能够真正理解。可能需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
肉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星期能吃一天就不错了,还多是肥膘。瘦肉都让关系户从后门抢没了。卖猪肉的人在当时特别有面子,我二舅就是这样的人。街坊邻居见了他都笑脸相迎,跟见了孩子的班主任是一个表情。曾经有一个大姨,大老远的从河北区跑到河东区,求他割点排骨,因为她差不多转遍了整个市区也没找到排骨。80年代初,排骨差不多让关系户给包圆儿了,如同火车站的卧铺票让票贩子抢光了。要是哪家副食店的排骨上了柜台,都能上《天津日报》,作为精神文明的表率来加以宣扬。
我这么说,你就知道,我二舅把几大坨猪肉放在板车上是多么体面,他的诗歌里出现与猪肉有关的专业术语是多么雅致。那就跟把普洱茶写到诗里一样。引滦入津通水以后就有人讴歌:“啊,滦河水,多么清甜,让我们泡一杯清茶,来享受它。”不过分吧?那要是猪肉也很招人爱,我写一句:“啊,二锅头多么香醇,让我们嘎一个大腰子来下酒。”难道就不行吗?
我二舅作为国营副食店的员工,充满自豪感。每天早晨,他唱着“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来上班,把皮围裙一戴,把尖刀一拿,在大白猪的身上游龙戏凤地划拉。我有一次在旁边看着,简直难以置信,那刀尖在猪屁股上蜻蜓点水了几下,大腿骨怎么就给卸了下来。他的手法已经超越熟练,进入了艺术的阶段,他哼着小曲,站在潮湿滑溜的地面上,轻柔地挥舞着屠刀,像个冰上芭蕾舞演员在挥舞秀臂。有时他会停下来,愣半天,这是在工作中找到了诗的灵感,也许是那铁钩上挂着的白色流线形的胴体让他想到了什么,他绝不能放过这思维的闪光,他掀开皮围裙,擦干手上的水和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充满油斑和血点的小本子和一支铅笔,记下这样的语句:
……
在我眼里
它就是体操运动员
就是跳水明星
每当我从板油里
挤出圆溜溜的大腰子
仿佛把夜明珠从锦囊中取出
犹如金元宝被基督山捧起
啊
元宝肉
梅花肉
都是人民群众喜爱的肉
我手中捏着的是画笔
在肋条周围画出美丽的弧线
是雕刻刀
在后坐与棒骨之间寻找最美的造型
让我们荡起双桨
在平铺的五花肉上拍出
粉红色的波浪
那是多么敦厚的
而又有弹性的波浪

“开会了开会了!”店长的喊声把他从遐思中拉出来,回到了现实。原来,是天津市商业局、天津市食品公司下达了最新指示,不许走后门了。
“坐好了坐好了,抽烟的爷们都坐到一块儿去!”店长说,“你又抽烟,又想跟女同志聊天,你先在自个儿头上安个炉筒子好吗?
“别贫了啊,说正事了。咱这儿打下个月起,不许在后库卖东西了。尤其是你们几个,”指着我二舅他们,“跟关系户做做思想工作,下个月1号开始,敲后门敲不开了。
“以前一扇扇白条猪,进门的时候全须全尾的,到了柜台上嘿,屁股没了,怎么了?你们心里都门儿清,嘎下来给关系户了。
“鸡蛋组的抬起头来听着!别以为没你们事儿!这鸡蛋也是,整筐整筐地来,却上不了柜台,人民群众死活见不着,还以为天津市的鸡都不下蛋了呢。其实咱自个儿心里清楚,咱门市部就是天津市的百慕大三角。
“知道百慕大吗?瞧瞧你们这没念过书的傻样儿。(店员有人笑着问:‘你高中毕业了吗?’他挥一挥手:)别废话了!听我说,人美国的百慕大,飞机进去了就消失,好嚒,咱天津的百慕大,嘛都好说,就是好吃的别进来,甭管鸡蛋、大肉、螃蟹、带鱼、拐子、塔玛鱼……一进来,都尼玛蒸发了!
“别乐了,听我说!刚说到哪儿了呢?蒸发?哦鸡蛋!鸡蛋的事,介样——进门点数,专人包干,谁手上的鸡蛋少了数,人民群众不够吃了,你,你你你,你变成鸡,去下一筐蛋给人民群众!”

2. 让群众看到全猪
12月1日,副食店门口挂起了横幅:
让群众看到全猪!
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看肉案子就知道了,一扇完完整整的白条猪躺在肉案子上,前蹄、后蹄、后坐都在,哎哟还有扇形的排骨,都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了。这就是市里最新的精神:整扇大肉上柜台,公开分割,让群众看到每一个部位的去向。
我二舅可露了脸了,那套“庖丁解猪”的功夫,摆摊卖艺,马戏团开场子,引起围观了。钢刀在他手里是那么丝滑,蝴蝶般翻飞,一翻一翻也不知怎么弄的,肋盘就下来了,腔骨又下来了……这哪是切肉,分明是切豆腐,切黄油。站在那里挥舞胳膊的,哪是切割工,就是书法大师,在挂起来的一幅白幕上挥毫勾拉,把旁人都看呆了。
“‘整片上案’可真好,不光能买到瘦肉,还能看这师傅的手艺呢!”
好些人来了也不排队,就在旁边站着,站一上午,比排队的还累,他们图嘛呢?就为看这杂技表演。还不能走神,一转眼,跟旁人说一句话,再转过头来,哎,猪大腿怎么就给卸下来了呢?
到了午休时间,别的工人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我二舅出来排队买肉了,给他二舅的食堂买。群众都纳了闷了:“哎,这师傅刚才还主刀呢,现在怎么跟我们一样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就是这样的二舅,没想到自己能进入1982年劳模的行列。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懵了,主任说:“你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每天二十几扇白条猪运来,是谁吭哧吭哧往店里扛的?3分钟分完一扇白条猪,创造每天100头猪的200个白条的河东区世界纪录,哦不是,说急了,是河东区纪录(我二舅没好意思说,我要不是手这么快,哪有时间写诗),夏天咱们柜台上没有苍蝇,也是你的贡献。还有,后堂三年无次品,前台一刀准,猪肉从来不落地,上班从来不迟到,下班还给顾客送猪肉(我二舅没好意思说,这顾客就是他的二舅),你说,河东区猪肉分割行业要选一个劳模,你不去谁去?”
为了做报告,我三姨辅导过他:“不是瞧不起你啊,知道你写诗,文笔倍儿好,但怕的就是你写诗,你别把劳模汇报写成了诗,这是露脸的事,你别瞎咧咧、编八造魔的。”可到那节骨眼上,二舅到底没憋住满嘴跑火车。
1983年春节前夕,劳模汇报会隆重召开,我二舅戴着大红花上台了:
“嗯,我是一个普通的割猪工。感谢党和人民的培养,让我站在这个光荣的舞台上(到这儿,都是三姨辅导过的话)。嗯……我分割技术比较熟练,靠的是插队时打下的底子,我在北大荒跟贫下中农学会了杀猪、分猪,这验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这儿都还靠谱,虽然老三届的三姨给他指导得比较老套)。
“刚参加工作时,我有过思想的动摇,我想,在农村七年切猪,回城了还切猪,难道就跟沙和尚的二师兄耗一辈子吗?我有个姐姐也是插队的,她七七年考上大学回城了,毕业后当了中学老师,倍儿体面。我在她面前自卑过,但我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就……就那嘛……改造了思想,端正了态度。我看着手头的猪肉沉思:人民群众是多么需要这东西,群众的猪肉都是经我手分割的,我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多么光荣!
“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道路上,我的贡献不会比十一经路立交桥的工程师更少。到21世纪,祖国的繁荣富强有我的一份(二舅扔下了讲稿,因为他突然有了灵感,觉得稿子碍事了),如果那时候,像《小灵通漫游未来》说的那样,人民都吃上了人造肉,还有人造蛋、人造芝麻嘛的,我想,那里面应该也有我的汗水。我那时候五十岁,还没有退休,没有生猪切割车间了,呵呵,我们都在现代化的人造蛋白质流水线上摁按钮了吧(我三姨在台下已经急得咧嘴摇头,可我二舅没看见)。
“著名作家王蒙的《青春万岁》里有一首诗:‘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这就是我的心声。我爱好写诗,所以我知道这些。请领导和群众们放心,写诗不会耽误我的工作(三姨已经气得眉头能夹住一支铅笔),我知道,党和人民首先养活了我,然后才给我时间,让我弄点儿闲白儿。嗯,也没嘛好说的了,今儿就到这儿吧。”
台下,除了我三姨,观众们都高喊:“来一首,来一首!”
二舅楞了:“来嘛?”
“来诗啊来嘛,哈哈……”
二舅有点害羞:“那就……献丑了。我有一首诗,献给我的朋友吕胜才。他也是平凡岗位上的革命工作者,和我有个共同点,蹬板车。板车总能给我的诗歌创作带来灵感。我蹬板车给用户送肉,他蹬板车给千家万户送煤。我们家每个月几号续煤,他都记得,都不用我妈去叫,他就蹬板车送来了。不是,他不是我们家熟人,他管片的五百多家,他都记得续煤的日子。我们王串场那杂院倍儿窄你知道吗,板车进不来,他就一筐一筐的抬进来。”
“他是劳模吗?”
“不是。不过他不在乎这个。我今儿要给他捧个场。”
然后就开始念诗了:
我骄傲,我是送煤工
两米长的板车,载满着人民的火种
千家万户等我驱散寒冷
板车上的担子是多么的沉重
我骄傲,我是板车夫
三个轮胎穿越酷暑寒冬
虽然不烧油,但它永远也不会灭火
因为生命可以燃烧到最后一分钟
这哪里是板车
分明是大船,挂着永不降落的帆篷
四化的春风为它鼓帆
奔向21世纪的昌盛繁荣!
也许有一天
我也可以不要轮胎
像宇航员驾驭火箭那样
把新型的热能输送
啊!到了2000年
我是否还叫“送煤工”?
没准儿,我也能攀登科学高峰
把火苗送入星际太空
想到这些,我心潮汹涌
愿意用双手打开未来的大门
又怎能沉溺于邓丽君、迪斯科?
年轻的朋友们,想想未来
气垫船、航天飞机
伴着清风,飞向台湾宝岛、香港澳门
捎去我们的思念和梦想
迎来海啸般的赞美
到本世纪末
只剩下了18个春秋
到2000年的春天
那将是何等的姹紫嫣红!
没有深山,养不了猛虎
没有大海,住不下长鲸
如果没有四化的宏伟蓝图啊
我的板车将永远是板车
让我们一起
高歌猛进,车轮滚滚
骏马萧萧,乘风破浪
把板车变成飞船
飞到星汉云霄、火星、银河
飞到宇宙中最冷的地方
去发热发光!
掌声经久不息,我三姨也在鼓掌。

3. 板车发明家
一个板车夫、送煤工,想到宇宙飞船,这绝非偶然。我二舅和他深聊过,知道他送煤只是表面,他有一个隐藏的身份——发明家。他送煤用了自己做的机器,能爬坡,能上下楼梯,还能跨门槛,所以他能给任何顾客把煤送到煤池子里去。80年代的煤池子,是平房门口或楼房楼上的私搭的棚子,不是院子里的,所以要把煤送到这样的池子里去是很费劲的,在楼房里要上楼,但他做到了,靠着他那能上楼的小车,做到了。
早在1982年春天,他给我姥姥送完煤时,正好我二舅在家,就请他“整两盅”。话题自然从那神奇小车开始。知道是他做的了,我二舅夸他手巧,他不以为然地说:
“这算什么,给我点时间,我能让你的自行车跑得跟摩托一样快。”
他叫“吕胜才”,别人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吕秀才”。二舅问他“四化是嘛意思”,他指着我姥姥在蜂窝煤炉子上烤的红薯说:“到四化实现的时候,这都用红外线,一照就熟。”我二舅一干杯:“到四化实现那天,我非得把破炉子扔到废品站去,换个那红红红……红嘛玩意回来。”
“红外线。嗨,你以为四化怎么实现,到2000年1月1号,哗一下就实现了?居委会大喇叭就广播:‘各位注意了,明儿一早,要实现四化了啊,今晚各家关一下灯,过12点再开灯,看见的就是21世纪的宏伟蓝图了啊!’”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吕秀才说话有个特点,基本上是普通话。那他是外来户吗?不是,他那普通话,一听就是天津至少三代土著在忙着把自己心里的天津话翻译成普通话,带着死不悔改的升调和齿音。就是到了海南,我们也能听出里面的嘎巴菜味儿,就是到了美国,反动警察要逮捕所有天津人了,机关枪把唐人街都围起来了,吕秀才为了保命必须把普通话说得跟台北的国语一样,那也会露馅,因为他有些音节真的只有海河边长大的动物才会发出,甄别他们的又是一个天津的汉奸。
好,言归正传,吕秀才为嘛端着劲儿说普通话呢?他说,是为了更好地和全国各地的科学工作者沟通。确实,他去过北京的中科院,查《激光科学与技术》期刊,要弄明白电影里的激光炮有没有可能现在就造出来,因为引滦入津急着用来打洞。要问一个送煤工是怎么进中科院图书馆的,别小瞧他,他在商业局有人,能开出介绍信来。有一段时间他对科幻书里的人造大米很有想法,就去北京图书馆查了《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学报》,以便早日废除粮本。看学术论文那是真不能用天津话来念了,那样容易串味儿,比方说,看有机化学论文,像“C6H10O5”这样无辜的词儿,用天津话念都能念出香煎蒜香塔玛鱼的味儿。
不能不说,我二舅是受他影响,才跟上了现代化的步伐,不然一个割猪工的诗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火箭、飞船,连板车都恨不得往太空里开呢?吕秀才送煤那天,其实就是对一个猪肉诗人的大剂量的科技洗脑。正好我们家刚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搁在柜子上,吕秀才就指着它说:
“就这个,到了21世纪,不能这么摆了,占地方!贴墙上了,因为变得像纸一样薄!”
“是吗?”二舅说,“那不成年画了吗?贴墙上倒是省事,拿胶水一粘就得,可要搬走就费劲了,不留神一撕就破。能不能发明一个,”我二舅伸出一个巴掌,“这么小的电视机?我寻思嘛呢,冬天,坐这儿看电视不是冷吗,我抱一个到被窝里看。”
“哎我也想要,”我说,“姥姥让我十点钟睡觉,我在被窝里偷偷看电视到十一点。”
“小意思,就连上班坐公交也可以看。21世纪,个个捧着微型电视坐公交。”
要不是到过吕秀才的家,我们真以为他是个“白嚯蛋”,是个嘴炮。吕秀才的家就在王串场,跟我们隔了一个段。进去以后,我们立刻就被青年科学家的气场熏晕了,因为已经有陈景润这个先例。
王串场的房子小是出了名的,但吕秀才住进去就特别感人。他那屋子差不多被一张床占满了,仅有的过道要转个身就容易磕着膝盖,床上地上到处都是纸、电线、拆开的电器、烙铁什么的。他在床上找到一块空地,请我二舅把屁股放这儿,可我还没地方坐呢,他就从我二舅屁股旁边拿走一样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勉强能看出那是一盆土豆,上面亮闪闪的有些金属片,还有小灯泡。他不知怎么鼓捣了一下,小灯泡亮了,他说:“土豆可以发电,还不用交电费。”床上还有一些显微镜、万用电表、自行车模型、纸盒照相机……他拿起自行车模型,指着绑在上面的小电池说:“电动的!这要放大十倍,你就能骑着去上学了,但放大后的电池怎么弄,还没想好。”
翻开床上的纸,我们有些感动了,那是无数的电路图、机械设计图、数学公式……还有从中学到大学的教材。这个时代真复杂,街上流氓横行,一般的青年听着邓丽君跳舞,可在居民区里那些亮着灯的孤独小窗里,就是有一些人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写诗,拉琴,探索科学……尽管没有陈景润那么专业,可能只是给厂里搞搞革新,让四化跟自己有点关系,或者仅仅是满足一种天真的好奇心。
“外星人,你以为没有吗?”吕秀才和我二舅争起来了,晃着一本《飞碟探索》杂志,“真有!活的,现在还关在美国呢!有些内部资料,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一个人站在转个屁股就要磕脑袋的窝棚里说这些是有些好笑,不过受他严肃的表情感染,我和二舅没笑,听他叭叭:
“告诉你,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就接见过外星人!就七几年的时候,老有飞碟掉在美国,跟蚊子让蚊香熏了似的啪啪啪往下掉。然后美国大兵们把飞碟的盖儿打开,有时候就能见到活的外星人。大兵们举起M16爆喝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就把宇宙鬼子带回基地了。绝密基地!那叫嘛,努,努,努,哦,普努努姆!那地方叫‘普努努姆’!你瞧这名起的,跟猪圈似的。
“然后有一天,艾森豪威尔借口要度假,离开了白宫,又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在一群记者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结果他去了哪儿?普努努姆!
“好,就在那儿,宇宙人把美国总统吓个半死。说是接见,总统接见俘虏,可这帮俘虏抖落出本事来,真不是人见过的,一会儿浮在半空,一会儿发功让外面的飞碟转圈,一会儿又跟你玩心灵游戏,猜你在想什么,要么把它的想法塞到你脑子里。好么,总统看完,脑仁疼了一礼拜,说是再也不能虐待宇宙俘虏了,给他们好吃好喝,养老送终吧。这大老远的跑地球上来,认了一个干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我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总统脑仁疼了一礼拜?”
“嗨,内部资料,”他眨巴着小眼睛,“不能细说了。”

4. 做动物的知心朋友
吕秀才第一次抖露真本事,是在1982年夏天。那时天津的苍蝇闹得特别凶,有时像一股黑风刮过来,有时糊在窗上像块黑窗帘,屋里人伸手敲敲,苍蝇“唿”地散了,窗户又亮了。
猪肉店可伤透了脑筋,电风扇上绑布条、水盆里盛白糖苏打水等办法,还有刚诞生不久的粘苍蝇纸,都用了,也灭不完这苍蝇。吕秀才到我们家送煤的时候,听说此事,急得天津话都飙出来了:“嗨!早告诉我啊,早言语啊,早嘎嘛去了!你到我们家坐过,你看我们家有苍蝇吗?有吗?”原来,都让他电死了。
他设计了“苍蝇电网”,在他们家架着。我们是真没想到过,苍蝇也能触电。合着苍蝇路过高压线,它好奇地去摸一摸,也会电死?吕氏苍蝇电网被复制三份、安装在我二舅的门市部,确实能够进行大屠杀,杀死一只苍蝇就啪一声,偶尔有火花。售货员说:“我在这切肉,听着后面啪啪啪的,别提多开心了。”但是架不住苍蝇会补充兵力,会前仆后继,售货员以为清净了,突然一股黑风刮进来,又恢复了噩梦。吕秀才灵机一动:
“杀不绝,可以把它往外轰啊!”
苍蝇可不是你家的客人,不是你吊个脸子它就知道“拜拜”的,苍蝇可没有眼力劲儿,在你家它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吕秀才本想去中科院查动物生理学、动物行为学甚至昆虫心理学,但来不及了,是时候请教专家了。他还真认识人。
事情还得从北京图书馆说起。前一阵儿他不是研究人造大米吗,不是去北图吗,当时把十年的生物化学期刊都调出来了,真威风,别人面前的书是一本一本的,他面前是一车一车的。他怕看不完,午饭也不吃了,兜里的一个窝窝头掰碎了当零食塞到嘴里。图书管理员看见了,让他出去吃,他只好到走廊里去干咽,因为忘了带水。这都让中科院生物所的一位教授看在眼里。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求知若渴,但又有哪儿显得不太对劲。哦,他不像在研究,像是在找什么消息。这种感觉也可能和他的外貌有关,他头发蓬乱,瘦而黑,颧骨和腮帮子突出,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像是靠体力活谋生的。他干咽窝窝头时喉结一上一下地咕噜着真的像一颗核桃在动。正好教授吃完午饭回来,就问:
“这能吃饱吗?”
他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西四包子铺就在附近,出门顺着文津街往西走两站地就到了。”
他憨笑着摇摇头。
“同志,您是北京的吗?”
摇头。
“那您是没带全国粮票吧?不行从我这儿买一斤。”
吕秀才终于把窝窝头咽了下去:“我带全国粮票了,谢谢您,我不是买不起包子,是耗不起那时间,来回要一个小时呢,够我看十本期刊了。”
“您这查什么资料呢一大车一大车的?”
“生物化学方面的。”
“嘿,我就是干这个的啊,你找什么东西,方便告诉我吗?我没准儿能帮上忙。”
吕秀才就把人造大米的想法说出来了。教授想了想,说:“你走弯路了,这事儿,从生物化学的角度研究,太艰难,应该是从遗传学的角度去尝试。湖南农科院在这方面做得不错,袁隆平的论文,你看过吗?”
秀才没听说过这人,摇头。
“那这样,你抽空到我单位来,我给你看他的论文。”教授留下了地址、电话,又忍不住流露了他观察这小伙子一上午产生的疑问:
“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秀才说在商业局。教授又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也对,如果他是商业局管粮食的,没准儿经常下基层,像袁隆平那样亲自下稻田,才晒得这么黑。
过不久,秀才又从煤厂请了一天假,去北京拜访教授。他是拎着两盒桂发祥大麻花去的,耗掉了自己五斤粮票。瞧啊,金黄酥脆的麻花上撒着冰糖、芝麻、瓜条、红绿相间的玫瑰丝,看着就眼馋,这是全世界只有天津才产的东西,是能吃的工艺品。
教授拿出了袁隆平的论文给他看。后来跟他聊了几句,大概就知道他的深浅了。临走,教授慈祥地说:“年轻人热爱科学是好事,但一定要把基础打牢,大学教材该吃透的还得下苦功。还有,别着急一下子为人类解决什么问题,不妨试着为自己厂里、车间解决一些问题嘛,也是为四化做贡献。以后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不一定跑这么远来啊,写封信也可以,实在着急就打个电话。”最后送他到办公室门口,又拿出十斤全国粮票。
“按说我该拿点京八件什么的给你带走,可我知道那华而不实。你买那些麻花用掉了不少粮票,这样,你把这全国粮票拿走。”
秀才推托,教授把粮票塞到他兜里。
“别客气,下次你来北图,也有足够的全国粮票去西四包子铺吃午饭啊,别站在走廊里啃黑面窝窝头了。”
这话差点让吕秀才流下了眼泪。
书归正传。现在要解决苍蝇问题,吕秀才把电话打到这位教授的办公室,教授说他是搞生物化学的,不太熟悉这方面,就介绍了动物学教授给他,那位教授在电话里说:
“要赶走动物,就得了解它,深入它的内心,知道它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苍蝇喜欢的是磨磨唧唧、温柔的、最好有些腐败的味儿,讨厌的是旗帜鲜明的刺激性气味,比如,白醋挥发出来的味儿,橘子皮燃烧的味儿,草酸的味儿,洋葱头的味儿。”
他们就在猪肉门市部放了很多切开的洋葱,那味儿不至于把人熏跑,但对苍蝇来说,已经是世界末日了。苍蝇的嗅觉比我们敏感1000倍。
果然,苍蝇减少了。副食店奖励吕秀才十斤鸡蛋、五斤猪肉,又请他对付后库的耗子。吕秀才设计了电子捕鼠笼,只逮了一只耗子,我二舅说:“耗子有耗子的语言,它被捕以后,吱吱地叫,是给同志发警告:‘别来啊!这饭局是假的!是鸿门宴!牺牲我一个幸福大家伙儿,本站潜伏人员全体转移到山上打游击!’”吕秀才想起了专家的话,要对付动物,就得成为动物的知心朋友,成为它肚里的虫,这不是凭空可以想到的了,要像法布尔那样实地观察。
“我在后库待一晚上,”他说,“了解它们的习性。”
我二舅陪他,在黑暗的后库坐着,连烟都不敢抽,连话都不敢说,可憋坏了。听见耗子的动静,他们就拿望远镜看。它们有时在墙根赛跑,有时在窗台上跳舞,像一串小鸟。吕秀才忽然明白了——
耗子和小鸟有个共同点,就是喜欢用嘴梳理自己的毛。
随后向卫生防疫站申领耗子药,用面粉调和,撒在耗子的必经之地。头几天耗子是真不上当,真应了我二舅说的它们有领导,看见陌生的东西会通知群众:“别碰那玩意啊!你们也不缺吃的,冰柜里有那么多冻猪肉,就算钻不进冰柜,你们在案板上找点肉渣子也不难吧?犯不上吃那些陌生的东西啊。”但这回诱饵的特点就是,没指望它们吃。它们习惯这些白面后,开始踩着它过,肚子上蹭了很多,再像小鸟一样,用嘴和舌头梳理自己的毛,结果可想而知。
二舅收尸到窗台上时,停了下来。这里有只大耗子,还保持着活着的模样,就是像小鸟一样跳舞的模样,竟然有些可爱,红红的小眼睛分明是在控诉:“我舔自己的毛怎么了?我爱美怎么了?至于的吗,就要我的命。”诗人就暂时留了它全尸。再说,每天扫地扫到这里,欣赏自己的胜利果实,也有成就感。领导看见,扯着脖子喊:
“怎么回事,耗子皮都蔫了,还不扔!”
我二舅屁颠屁颠赶过来,像宫廷大臣奏事那样低着头,说:“暴尸啊。”
“嘛玩意儿?”
“嗯……此物作恶多端,理应暴尸三日,方可平民愤……”二舅的声音越来越小,“注销其城市户口,迁至那鸟不拉屎之地,流放宁古塔,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它永世不得回城招工……”
“你嘟嘟嘛呢?又作诗了?把这玩意弄走。”
就这样,爱国卫生运动落下帷幕。
吕秀才还有一些伟大的发明,到该说的时候再说。

5. 自行车罚款单
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大事是我老姨谈恋爱了。附带说一句,华北、东北都把最小的姨叫“老姨”,同理,最小的舅舅叫“老舅”,家里最小的孩子叫“老疙瘩”,所以我老姨实际上是很年轻的。她1959年出生,1978年高中毕业的时候,知青基本上不插队了,她就一直生活在城里,保养得倍儿好,细皮嫩肉,鹅蛋脸,性格又活泼,满面春风到处招人爱。她是开大公交车的,每次回到总站,若是午饭时间,总有小伙子把饭菜给他热好,端到工作台上,胆大的还敢跟她开个玩笑:“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爷们去,要不咱俩搭个伴儿,你就别挑了。”她拿起记班次的粉笔扔过去:“没正形的,我前脚走,你后脚跟小丽也能说这话,谁不知道。”引起一阵轰笑。她从小就习惯了男生围着自己转,也有一整套应对法,都不用过脑子。就这样的姑娘,在大街上竟然受了一肚子气。
事情是这样的,她每天上班骑自行车去,有一天骑到小白楼,眼看要迟到了,就闯了红灯。早高峰时间,自行车像潮水一样,警察应该是顾不过来。没想到今儿的警察背上长着眼睛,哗一下转过身来让她停下。以前没见过这警察,应该是刚调过来的。
为了节约时间,她主动掏出一元纸币拿在手里。警察跑到她跟前,正眼都不瞧一下那钱,只举手敬礼。
“同志,您违反了今年4月30日颁布的《天津市道路交通违章处罚暂行办法》第三章第十三条第一款……”
“对不起,”我老姨打断他,“我急着上班呢,罚多少钱,我认罚。”还把拿钱的手举高了点,好像在拿一片面包引诱鸽子。
“不是钱的事,同志,你要认识到这种行为的危险性。”
“不是,我是公交公司的司机,我要是迟到,会摊上大事,会影响很多乘客。”
警察有点怀疑地看着她,虽然他在执勤生涯中见过许多公交车驾驶室里的女司机,但这么水灵的大闺女,要说纺纱倒还有点可信,要说是抡那大方向盘、掰动那半米长的铁杆,还真是难以想象。老姨掏出工作证,连同纸币一起递给他:
“我真是公交司机,求求您,赶紧开罚单吧!”
警察把证还给她,拿出了罚款本。老姨说“不要收据了,来不及了”,推着车要跑,警察早用一条大腿卡住了前轮。
“哎哟求您了。”老姨急得直跺脚。
“不开收据怎么行,这钱不成了我拿走的了。”
警察唰唰写字的时候,一个路人凑过来,问:“天津音乐学院怎么走?”
他指着徐州道:“从这儿往前走,见路口往左拐,到了一条大马路,再往右拐,到了海河边,你再找大光明摆渡口……”
“哎妈呀,”路人说,“你们天津的路,真要了命了,等等,我找个本来记。”说着就从兜里掏纸和笔。
我老姨快急哭了。
“甭着急,”警察像大哥哥哄小妹妹,“这就罚完。”继续在罚款本上写着:“1.00”、“壹圆”、“不遵守交通信号”……那个路人也在掏本子。我老姨右手掐着左手的表,都快掐出水来了:
“还有十五分钟,十四分钟……”
都快掐出血来了。偏偏这时候,那人把他倒霉催的钢笔和本子掏出来了,还把脸凑到了警察的鼻子眼下面:
“您继续讲,从头讲,这条路往前,是怎么拐来拐去的?”
警察刚把脸转向那个人,我老姨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自己填。”她伸出葱葱玉指,拽警察手里的罚款本。
警察没松手,眼睛像湖水一样平静,意思是:“交警的罚款本,就像战士手里的枪,你要怎么地?”
其实他的表情并不凶,他的国字脸上的月牙眼和绵羊般的嘴角,都带着天生的笑意,即使在维护法律,也像是在劝谁,而不像在逼谁。这是老姨在事后慢慢回想才明白的,问题出在哪儿?这个人脸上有棱角的各种骨骼组合起来,居然是一个笑的模样,也就是说,他执勤的时候努力做出威严的表情,是在忍着自己天生的笑脸。他那一口大白牙就是证明。
好,当时的情景紧迫,没有时间想这些。警察忍住了给外地朋友指路的冲动,坚持把罚单填完了,经过询问,得知老姨的姓名、单位后,也写了上去,最终签上了自己的名。我的妈呀,终于完成了。老姨抢过罚单,飞身上车,把交警的嘱咐抛在了脑后:
“这一联是你自己保存的,第三联是给你们单位的,中间那联,是我们交警队留底的……”
晚上回家吃饭,老姨念叨:“今儿遇到一个警察,气我了,哎哟死心眼子,那心眼都长到扣眼里去了,掰不动,我好说歹说他也不放我走,非要把那罚款单写得跟二哥的诗似的。”
“闺女,你犯哪条王法了?”
“闯红灯呗。”
“那是真够恶劣的。”二舅的腮帮子被窝窝头顶得直骨碌,“要是我,非得让你把交规从头到尾背一遍。哎,他是不是看你长得俊,想跟你好好对对眼儿?”
“啊呸!还罚我一块钱呢。幸亏我没迟到,要不然恨死他了,单位扣起那钱来,不得十块八块地扣。”说着就把罚款单往外掏。
“这个,跟骑车带人是一样的重罪啊,”二舅笑着,“罚你一块钱真是客气的。哦,俩名字,你的名字,他的名字,都写在这儿了。字是潦草点,不过挺有劲儿,马……马……马……嗯?嘛玩意儿?马、天、明?这人长嘛模样?”
“大方脸,月牙眼,傻不愣登的一口大白牙。”
“是不是这样,”二舅举起两手划拉自己两个颧骨的下边,“这儿,天生带两个大勾,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对对,就这样,跟漫画似的。”
“真有那么巧的事?这就是我插队时的战友,马天明啊!”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此人,比二舅晚几年到北大荒,后来当了兵,退伍后又当了交警。去年知青们喝酒,二舅还见过他。
“其实他这人挺哏儿(好玩)的。等着啊,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二舅从睡觉的小屋里拿来个笔记本,里面贴满了他搜集的诗歌、散文等。他翻开一页,上面贴着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小块。
“这是去年聚会时一个同学带来的,写马天明的,他不稀罕,我替他留着了。”
我们把脑袋凑到一块儿,看那报纸——
当精神文明的春风刚刚开始清扫海河边的道路时,一个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商人,驾驶着苏修生产的伏尔加小轿车,招摇过市。他车上的靡靡之音,以及他金黄色的胡须,引起了战备桥头执勤的民警马天明的警惕。因为我国并没有广泛地对外商发放驾驶执照,所以马天明觉得这事非常可疑。他拦住这辆车,礼貌地行礼,要求对方出示驾驶证或临时驾驶许可证。此人戴着金项链,手指上套着蚕豆那么大的金戒指,脸上却出现了做贼心虚的讪笑。他拿出一叠美钞,企图腐蚀我们的战士。马天明说:“你们资本主义的脏钱,在我们这里是行不通的!”外商又拿出一叠人民币:“这是行得通的钱。”马天明义正词严地呵斥:“收回去!人民警察的尊严,是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外商竟然拿出一叠黄色画报:“这才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呢,在你们这里绝对买不到,原版的《花花公子》。”他的脸色洋洋自得,还暗暗观察民警的反应。我们的马天明,面对这个外商的侮辱,义愤填膺:“你们的这种龌龊商品,在我国永远也没有销售市场!”外商面对我公安战士庄严的气派,无言以对,只得耸耸肩,摊摊两手,下车接受处罚,并将伏尔加小轿车交由交警部门扣押。
老姨看了咯咯笑,“这报纸,马天明本人看过吗?”
“看过啊!那次聚会他也在。他说事儿是真的,但里面说的话是添油加醋,所以他没要这报纸。”
“这还真是他的做派,倍儿认真。”
“你还没见过他小时候呢,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十六岁,已经能看出这个劲儿了。”
二舅就讲北大荒的故事。1973年秋天,马天明初中毕业,插队北大荒,跟二舅一个村。到冬天零下三十度,每天一大早要铲冰溜子,他铲完还要用鞋底去试试铲透没有,做事就这么认真,他忍不住,不把活儿干利落倍儿难受。后来让他看水房了。“不是小吗,心疼他,让他干轻活儿。嘿,他把那活儿干得比谁都累。”
水房门口有井,冬天井口结冰,打水的人容易滑倒,那要一脑袋扎井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成珍妃现代版了。甭担心,有马天明在,那个黑洞周围二十米范围内就不存在冰这种物质。
他烧锅炉,每天五点就得起床,大家每天都能带着热水到地里干活。回来又有热水洗脸,锅炉旁边有个池子,他从井里打水灌到那池子里,用锅炉冒出的热气把那水熏热。
“那可不容易啊,零下三十度都能忙出一身汗,为嘛呢,那辘轳特别有劲儿,冬天手僵的时候,不留神它从手里滑出来,带着绳子反着转,那把手,跟大棍子似的抽人,要握住它,得使好大劲儿。要这样的二十几桶水才能把池子灌满。当初造这池子的人也真是缺心眼儿,洗脸洗衣服嘛,十桶水也就差不多了,有个浴缸大就得了,他给弄成澡堂子。
“在北大荒能洗上热水脸,别的队想都没想过。然后我们都睡了,他还叮咚五六地从井里提水灌锅炉。他当兵走的时候我们别提有多舍不得了。”
“他什么时候当兵的?”
“烧锅炉两年以后。”
“后来怎么又当了警察呢?”
“这就得问他本人了。你下次路过小白楼,告诉他一声,到咱家来吃饭。”
“我不管!你的哥们儿,你自己请。”
我老姨再路过小白楼的时候,特意躲着马天明。她怕的是两个人面对面,露出已经知道他底细的表情。为这个,她骑车也不违章了,这就是一名优秀交警的精神力量。
但是,开车的时候就躲不开了。老姨的工作路线经过小白楼,她工作时从来不违章,从来没注意过交警的存在,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每次路过小白楼,都要看一看交警,如果那红白相间的大圆盘上不是马天明,她会往岗楼里看,里面的警察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反正是抱着一个小盒子,过一会儿拧一下盒子上的开关,“呗儿”,南京路的红灯就变成了绿灯,再看马场道的自行车堆得有点多了,再拧一下,“呗儿”,马场道又变成绿灯。这样一来,虽然我老姨不是故意的,但马天明的执勤时间表,全在她心里了。

6. 马路指挥家
我二舅亲自把马天明请来了。在我家,他见到我老姨时,很吃惊,接着解释:
“我不想罚你款的,可你当时一句一句赶着我,弄得我不罚款都不好意思了。”
“哦,合着是我求你罚款的。”
“不是,我真不爱罚款。不信上我们队里扫听扫听去,有一回一个小闺女的自行车没有年检的牌儿,按说是非罚款不可了,她一听那两块钱都哭了,也拿不出来,可能是学生吧,我就说‘走吧,赶紧把年检办了,别让我再看见了啊’,实际我都违纪了,同事都看见了。”
“哦,路口来来往往那么多自行车,年检的小牌儿贴在挡泥板上,你就一个一个都能看见?”
“那倒不至于,但看到一个,就不能不管。”
“就像看到你,”二舅插嘴,“不能不管,甭管违章的有多少漏网之鱼,赶上一个就得逮一个。”
“那下回看到我,还管吗?”老姨笑了。
“嗯……还管。希望你违章能轻点儿。”
“嘛叫轻?”
“比如拐弯没招手、压线、上了人行道、后座带的东西沉了点儿……”
“这都值多少钱?”
“按规定,五毛钱罚款或警告,所以实际上咱可以不花钱,只要你态度好点儿。”说到这儿,警察也笑了,“对了你要再听点儿话,我能倒贴钱,你上我队里扫听去……”
“扫嘛扫,就在这儿说!”
“嗯,我以前在万柳执勤的时候,有个农民兄弟,拉着大粪车从城里掏完厕所出来,他那车有点儿漏,粪水滴了一路,该罚两块钱。他没带钱,我觉得他也不容易,进了天津市连根粿子都舍不得买,为这点肥料来回得跑四个小时,所以,我就替他把罚款交了。”
“你让他走就得了呗,扔下一句‘下回别让我看见’多牛逼。”
“这回不行了,领导在旁边看着呢。”
“噢,所以罚单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交钱的是你?”
“对。也不完全是这样。转天,他从村里拉着粪车过来,居然把两块钱带来了,硬塞给我,说我不要就是看不起他。”
“你不要,就是嫌那上面有味儿……”老姨笑得捂住嘴。
“哪能呢,都是阶级兄弟。哎你先别乐,还有更哏儿的呢。当时来了另一辆粪车,占用机动车道,必须罚款。我处理案件时,当事人有抗拒的态度,头前那位兄弟就出来主持正义了:‘唉,咱都是北郊的,哥哥我得说你一句,人警察麻乎亮的起大早是为嘛,不就为咱的安全吗?咱一个拉粪的,占着汽车的道,不是有生命危险吗?警察这不也是为咱好吗?咱要再起腻磨裤裆,可就不懂四儿了啊!’”
“哈哈哈哈……你干这行,累吗?”
停了一下,警察说:“要说不累,那是装。我1980年底退伍,你知道吗,到了安置办,人家给我俩选择——到商场当售货员,或者到公安局报到。我一想,公安系统跟咱部队差不多,应该是好适应,就选了它。呵,我妈给气得,骂我缺心眼儿,说商场多好啊,以后拿点儿便宜货也方便,工资也高奖金也多,这公安局有嘛油水,上班没日没夜的,单位还不给分房,将来找媳妇都找不着。可是选了,就不能改了,我就去报到了。本想当个破案的英雄,最次也是派出所的民警,没钱也有面子,可没想到,分配方案下来,我去的是交警队。”
马天明说,刚开始,他思想上很不能接受,他妈妈知道后更是,都哭出来了:“这是到了吃灰的岗位啊,我的好大儿要吃一辈子马路灰了。”那没办法,国家没给你挑选的资格,不惯你各种毛病。到了交警队,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上岗了,跟着师父学,在近郊路口实习,逐渐往市里走……这工作越来越枯燥,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甚至不如下乡时烧锅炉,他开始考虑辞掉公职的后果了。这时,一场幻觉让他留了下来。
在执勤的岗台上,他日复一日看着千篇一律的车流、人流,有一天,在炎炎的烈日下,这一切都罩上了蒸腾的热气,在朦胧中颤动。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这都是激动的观众,他是舞台中央那个演员,这是他的崇拜者们,他是明星。他就伸出了手,向他们做出偶像的姿势,听到了他们的欢呼,也仿佛听到了背景中虔诚的音乐……
是的,他的神经系统,在厌倦至极的时候,营造了一种幻象,来适应生存的环境。即使是想象本身也不可沦于单调,所以有时,他把街面想象成大海,他是船长在领航,有时又是战场,他是将军……出现得比较多的情况是,大剧院,正在开一场交响音乐会,乐队在下面,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不知有几千几万个鼓手、号手、小提琴手、大提琴手……而这一切的中心,是他,指挥家。
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大街上的指挥家。既然这样,那就要有范儿、有派儿了,文雅地说,就是要在指挥交通的规范动作中融入一些艺术的节奏和韵味。那直径一米、高七八十公分、涂着红色竖条纹的水泥台子,就是大歌剧院的指挥台。流水般驶过的一辆辆大公交的玻璃,成了他检视仪容的镜子。即使夜间执勤,看不清镜子,也有路灯映出他狭长的身影,帮助他严格要求自己——要像卡拉扬在舞台上,要像列宁同志在红场,像耶稣在传道,像国庆在阅兵……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儿跟哪儿啊,反正他魔怔了。不上班的时候,也要练手势,回家临睡前也要在床上比划,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窗帘上让妈妈看见了,他妈妈就幽幽地问:“赫腾嘛呢,大半夜的穿个裤衩背心的奋丘嘛(扑腾什么)。”他就说:“人解放军练正步,也爱穿短裤背心,还光脚呢,光着脚穿着短裤练好了,将来穿制服走起来才更精神。”老人就咕哝:“好,爱上这吃灰的工作了,不用咱操心了。”
所以说呢,难怪我老姨看他执勤的样子觉得还挺帅的。人家已经不是简单的交警指挥了,那是艺术体操了,配合着无形的音乐,进入了崭新的境界。所有看到他指挥的人无不得到美的享受,战备桥那边早就有人给他起了外号——“马路指挥家”,这外号还没来得及传到小白楼。那边靠近检阅台,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接见天津市劳动模范的地方,是劳动节、国庆节举行盛大庆典的地方,马天明当时执勤的路口,时不时有领导、外宾的车队经过,他就会在不影响指挥的短暂间隙,来一个阅兵级别的敬礼。我老姨再上班,已经不用躲他了,骑自行车路过他时,可以点头微笑,开公交车路过他执勤的岗台时,可以不予理会,但马天明看见她时会突然立正,来一个阅兵式的敬礼。
是时候发展一步了,我二舅弄来了电影票,交给马天明:
“主动点儿,我都看出来了,别藏着掖着的了。人民的司机、人民的公交车那么多,你单给她一个人敬礼?”
“罚她款的时候不也敬礼吗。”马天明咕哝着,还是接过了票。
他们看的是《牧马人》,那是一个爱情片,男主角一口大白牙跟马天明一样,女主角的鹅蛋脸也像我老姨,可见我二舅用心良苦,这是用电影给他俩做示范啊。他们被那片子洗脑后搭伴儿回家了,从电影院出来先看到大光明桥,桥还没造好,只让他们感叹四化建设是如此之快,用不了多久下班回家就不用等摆渡船了。那行将消失的渡口,把最后的浪漫留给了他们。从岸边往船上跳时,绅士牵了牵女士的手,完成了第一次身体接触。河面上的波光那么安静,还没有后世的灯红酒绿,他们吹着夜风,把自己的23、26岁定格在时间之流的这一帧,连同全船过客的剪影、岸边矮小而亮着灯光的那些老房子,都留在了20世纪的这个梦中。
到了新阔路,俩人本该分道,但马警官说最近王串场不太平,必须送她回家。经正义道进五号路,老姨暗自庆幸,幸亏马警官下班急着去电影院,没脱警服。这里路灯都被流氓打破了,从正义道口到自己家路口,要摸黑走十分钟。马警官陪她推车时,不时有黑影吹着口哨飞车掠过,还回头瞅她的脸。
后来马警官天天送她回家,不知不觉就是挽着胳膊到家了。到了深秋,暂时不送了,大家要参加引滦入津的义务劳动,公交公司派我老姨开大巴接送大家,马天明他们也去。

7. 自来水腌咸菜
那年的大事是要把滦河水引到天津来。说起这个,于淑珍有一首歌:
那年俺哥哥到天津来
喝了口热茶把喉咙塞
他说咱天津样样好
为什么自来水咸得能腌咸菜
当时天津人喝的是海河水,海水倒灌,把氯化物灌到海河里进去了,所以咸、苦、涩,还发黄,煮稀饭,米都变黄了,跟皇宫里试探毒药似的,就差拿银针来试试能不能变黑了。就连这样的水,天津人都快喝不上了。水已经限量供应。王串场的水龙头,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一串的桶在水管前排队,呈蛇形排列以免排到大街上去。一桶水接回家,先用小盆舀小半盆,全家人把毛巾放进去泡泡,再使劲把毛巾上的水拧回盆里,再用这毛巾擦脸。拧回盆里的那浮着灰沫、带点油腻的水,用来涮尿盆,有些人家用来洗菜。

大的方面,用水的工厂快要停产了。生产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就要耗一吨水啊,类似情况还很多。天津当时是国内最大的工业城市之一,一旦停摆,损失基本赶得上上海瘫痪。
有一阵逼急了用地下水,但人们很快发现,天津的大地,其实是铺在水垫子上的一块褥子,你把这垫子里的水往外抽,这褥子就跟着往下沉,每年沉0.8米,这样下去几十年后,天津就赶上柴达木盆地了,哦不,还要浪漫,因为天津靠海,要下沉就得沉到海里去,那五大道劝业场这些热闹地界就成了龙宫了。
国家决定把滦河水引来。它在天津北边二百多公里的地方,燕山山脉横在中间很是硌应人,必须打隧道。最薄的地方是景忠山,12公里,国家派了铁道兵的一个师、驻津的一个野战师来挖这12公里的石头。一般人可以挖挖泥巴,所以我们来到了宝坻县的工地。
8. 咋也不咋
关于这工地,二舅有诗为证:
他们说
解放战争的胜利
是群众用小推车推出来的
我说
咱们再用小推车
打一场新的战争好不好
这是同天神的战争
是改变大自然的战争
即使我们是蚂蚁
也能在大地上啃出一条河流
看那漫山遍野的黑色小车啊
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我们排队打午饭时,侧面来了一支绿色的队伍,虽然灰头土脸却走着检阅般的正步,士官在旁边喊着“一二一”,到我们身边喊一声“立正”,又提高音量发了个令,妈呀,那一声吼,像是胸腔里面有个山谷:
“原地待命!等群众先打完饭!”
马天明认出了那士官,和他拥抱之后,向我们介绍,这是他的老战友“大酒窝”。
他圆脑袋,大秃瓢,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的身材与面容有些反差,肩膀宽,壮得像个正方形。马天明对我说:“你不是整天迷少林武功吗,这人就有铁头功,”又对大酒窝说,“来,开个砖给孩子看。”他拒绝表演:
“有个蛋用,咋也不咋,别学我这个,引滦入津打隧道还能用我的脑袋来打洞是咋地。”
我二舅作为诗人,对于语言上的创新是很敏感的,就问“咋也不咋”是啥意思,马叔叔解释说,这是内蒙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
吃午饭聊天时我二舅说“累”。他酒窝一收:
“你们干这活,跟我们钻山比起来,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钻山有多累呢?他用浓重的内蒙口音说:
“这是一个工程。你们家接个水管也是工程,这有多麻烦你想想,就知道打隧道有多球的麻烦了。”
昨天他们就塌方了,今天“不敢胡球乱捣,工程师在想办法”,所以来这儿帮忙。晚上,马天明、吕秀才、我二舅和我,跟他去了景忠山,那儿的战士都是剃了头的,他解释说:
“自卫反击战,你知道吧?跟那一样,上战场之前,都要剃头,不然受了伤不好收拾。”
9. 隔空婚礼
第二天大酒窝带我们进隧道。沿着一个倾斜的洞从山顶往下走,有台阶,看不到底的台阶。越往下越潮湿越滑,像噩梦中见到的那样。
“五百级台阶,”他说,“相当于你们天津最高的楼没有电梯。”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斜洞?12公里的主洞,要是水平地打,最快的办法是同时从两头往中间打,那要打15年。后来有聪明人想到了一个办法:从山顶往下,竖着、斜着,先打15个洞,把全程分为16段,每段都从它的两头同时往中间打,“你听明白了吗?”说到这里,他问我。
我说:“快了8倍,因为以前是从两头开打,现在是从32头开打。”
说到断层,他把俩大巴掌一合又一搓,“这是两块山岩,地震来了,轰,它们错开了,中间这个缝,就叫断层。”
“那好啊,”二舅说,“软柿子好捏,突突几下就给打穿了。”
“乱弹琴,最怕的就是断层,比那硬岩石容易死人。”他把灯光打到岩壁上,“看见了吧,断层不是柿子肉,是胡球麻擦填了好多石头泥沙的,不留神就垮球蛋了,叫塌方。”
面前的一堆碎渣、被砸变形的铁架,证明了他的话。工程师和军官正焦灼地商量着什么,士兵们忙着把土石运出去。一个士兵在嘀咕:“这要打不通可咋整?一个月没进一米,要是打不通这个洞,别的洞也白干了啊,难道前面那么多人都白干了?前面几个月都白干了?”大酒窝声如震雷地呵斥:“胡球几巴扯淡!能咋的?遇到点困难就怂包了?咋也不咋!”
我走路时差点被绊倒,他扶了我一下,那就像是被机器人扶了一下,他从胳膊到手指尖全是硬的,我不留神碰了他的肚子,那也如铁板一块。我是真吓着了,要说军人的腹肌,我用手指头在马叔叔肚子上试过,那不管怎么夯实,终归让我的手指头知道那是人肉,可酒窝叔叔这个,已经不像属于人类了。闹半天他是大龙虾啊,身上除了酒窝哪儿都是硬的。
“叔叔,这一身铁布衫横练的功夫,您是怎么练出来的?”
“哈哈哈哈,啥衫也比不上咱这绿军装,按部队的要求练就行了。单杠二百个,俯卧撑二百个,练到这一步,你就跟我一样了。”
当天没有施工,他后悔没去帮着挖泥巴。我们觉得他真好,比天津人民都着急完成这工程,他说不全是这样,“各连都在比赛,今天你进两米,我进三米,都咬得死顽格紧的。再说了,”他那俩大酒窝突然变深了,“我豁出去连媳妇都不管了来打这洞,打不好,连自己的媳妇都对不起!”
“啊?你媳妇?”二舅问,“她在哪儿?”
俗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没错,就眼前这个铁汉子,他也有一番爱情故事。
马天明叔叔告诉我们,这个大酒窝,13岁就谈恋爱了,不是一般的早恋啊,俩人都“那个”了。大酒窝打篮球极帅,很多女孩都迷他。到初中毕业,他进工厂,那女孩下乡插队,绝望了。
“好在他俩还能见面。县城的知青下乡,不像咱们发配大老远的,他们一般在本省,所以那姑娘经常回城探亲,大酒窝有机会表一表忠心——把她拉到厂里去,逢人就说:‘这是我媳妇。’哎,都不说‘女朋友’啊,直接说‘媳妇’!气死厂里多少女工。”
大酒窝抱着几瓶酒过来了,“说甚呢,背后嚼人舌根子。”这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营地。
我二舅问:“你媳妇很漂亮吧?”
“这不是漂亮不漂亮的事儿,这就是个仗义。”
那姑娘发誓回城,就拼命挣表现,被生产队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了。她上的是医学院,在呼和浩特。
现在轮到小伙子着急了,他知道,姑娘身边已经围满了比他更帅、篮球打得更好的男生。他去呼市看那姑娘,人家从头到脚完全是省城的姑娘了,省城的男生跟她开玩笑她都应付自如,跟他们一说话,她口音都变成呼市的了。大酒窝心里酸溜溜的,说:
“你以后就是这里人民医院的大夫了,你肯定能行。要是那啥,有了更好的人,就那啥吧,别管我了,我我,我不会拖你后腿。”
姑娘气坏了:“说啥呢?平白无故的咋说这些呢?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然后把他拽到食堂,一起吃午饭,逢人就说:“这是我爷们儿。”哎,都不说“男朋友”,直接说“爷们儿”。这还不解恨,又牵到宿舍附近、图书馆,等等,逢人就说:“这是我爷们!”遇到要好的女同学,说的是:“这是你姐夫!”
“哈哈哈……”我们大笑,“现在怎么样了?”
“算是……结婚了吧。”他挠着大秃瓢。
“算是?什么叫‘算是’?”
“这个事还在连队里闹过误会呢。”指导员抱着一堆柴禾走过来。
有一天晚上,指导员查房,发现大酒窝和几个战士点着蜡烛偷偷喝酒,就冲进去呵斥他们,一个战士站起来怯生生地说:
“报告,班长在结婚。”
指导员愣了:“结婚?结个吊的婚,这里都是大老爷们,跟你结啊?”
后来战士们道明了原委。这酒窝班长,跟他的那个“媳妇”,原定于今天结婚,这不是因为引滦入津吗,班长走不开,就没回家乡结婚。
可还有更麻烦的事,班长有个弟弟,也该结婚了,彩礼都交出去了。他们那地方有例儿,哥哥不结婚,弟弟不能结,说是不吉利。家里就埋怨他了,打电话到连部来问他:“引甚滦啊,天津人缺了你就活不成了?那天津还真能缺水了?不是说九条河都流到那儿吗?”酒窝班长给的理由很实在:“不是天津人缺不了我,是连队缺不了我,我是探岩的,断层有啥毛病,我能看出来,我走了,几十个弟兄的性命交给谁?”后来跟家里商量了一个办法,当地也有先例,办“隔空婚礼”——他和他媳妇,天各一方,对空遥拜,就算成亲了。结婚证以后再领。
“所以说呢,”指导员笑着指大酒窝,“这个傻狍子,现在可以说是有媳妇的,但从《婚姻法》的角度说,又没有媳妇,只有女朋友。”
10. 轱辘马
第二天重新开工,我们又下五百级台阶来到隧道里,被塌方压坏的脚手架已经恢复了,立在岩壁前,有两层楼那么高,酒窝班长拿起打洞的工具,准备往上爬。
这工具叫“风钻”,是在岩壁上凿眼的。它不是电钻,是空气顶着钻的,有长长的管子连着空压机,压缩空气从中传来,推动钻头往岩石上怼,每秒怼几十下,把石头照死里怼。我刚听他们介绍的时候很纳闷,空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居然比电还有劲儿?酒窝叔叔说,就是,电要怼六次才能怼穿的石头,风力只要怼三次。这玩意儿我们物理课永远也不学,反正信他的就是了,人家都用了。
连他在内,十二个战士,胸前吊着机关枪似的风钻,往钢架上爬。这架子有三层,每层将有四个人同时钻石头。酒窝叔叔在最高层,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塌方都是从洞顶开始的。那里参差不齐的石头像是长得乱七八糟的牙齿,不知道哪颗已经松了。我们想走近一点仔细看他干活,他吼一声“离远点”,因为塌方基本是在脚手架那一带,远处的人还躲得开。我问他躲得开吗,他说躲不开。那怎么办?他说没事,他命大。稍停,又扔下一句:
“越不怕死的,越死不了。”
他们戴上了口罩,底下的人打开空压机,给风钻送风,十二支风钻同时往岩石上突突,震耳欲聋,白烟不停地冒出来,碎石子崩出来。说碎,其实有些石块大得能打死人。底下的装渣机也在怒吼,把碎石装到轱辘马里。
轱辘马是一种小推车,车厢简简单单的,四四方方的,专门用来装沙石这些破玩意儿,底下有四个轱辘,哎,就这儿跟一般的推车不同,它的轱辘像火车轱辘,有槽,走的是铁轨,这铁轨是事先铺好在隧道里的。那它就比一般的推车走得快,走得快就像马,马的腿变成了轱辘,当然叫“轱辘马”。
我们用轱辘马把碎石往外推,推到那五百多级台阶下,又有缆绳、滑轮之类的把碎石往上提。吕秀才盯着这仿佛通天的台阶说:
“我的运煤车本来可以上楼梯,但这么多楼梯,也真是不好弄啊。”
这一天挺顺利,没有塌方,打了两米的洞。解放军就靠这两米、三米……加起来打通12公里。晚上来了一封电报,是给酒窝班长的:
明日到 问问要卫生员吗
这是他“媳妇”发来的。她在法律上还不是军嫂,来这儿不算探亲,所以她想给自己在军营里住几天找个名目。指导员说:
“需要了,当然需要!抢救伤员人手根本就不够!她还是呼和浩特人民医院的大夫呢,何止是卫生员!”
我们没看出有这么多伤员,指导员说,今天没伤员是撞了大运了,实际上几乎每天都有塌方,多的时候一天几次,别说受伤,就是死人,都已经十几条人命留在景忠山了。
暂时没有车回天津,二舅就打电话给尔王庄的指挥部,请转告义务劳动组织者,我们的义务劳动先在景忠山做,又把电话打到公交公司,转告我老姨这事。
我们又进入了隧道,昨天炸洞后有新的地下水渗出,地面全是水,头顶在漏水,岩壁上也在流水,哪哪儿都是水,干活出汗的时候都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水了,有种莫名其妙的寒气直往心里钻,让我感觉很不对劲。
铁轨旁,排长在嘱咐班长们:昨天引爆后,咱们进入了断层,要小心了,这些“豆腐渣”随时可能垮掉,打眼要浅,放炸药要少,还要仔细排查塌方的风险。酒窝班长就用那魔兽般的喉咙朝战士们吼:“先别着急打眼啊!我敲敲再说!”可是风钻手们已经爬上了钢架,像猴子一样快,简直就是蹿上动物园的猴山。班长说:“你们坐那儿别动啊!”咵咵咵踩着水跑过去,拿根大棍子敲石壁,听声音。有些石头掉下来发出了可怕的回音,乱石间还有一道竖着的裂缝,沙子正在顺着它往下流。大酒窝扭头对钢架上的战士们吼:
“都给我下去!”
他这是发现了塌方的征兆。有人下去了,可也有人不动,他们在时时刻刻的危险中已经有些麻木,懒得动了。酒窝班长用大棍子捅他们,骂骂咧咧的。最后剩两个战士不挪窝,可能是好不容易爬上来,舍不得走,酒窝班长就抽他们的屁股,骂:“球眯悻眼的,还不欢欢儿地给我滚!”他的意思是“呆头呆脑的,还不赶紧滚”。他们就跳下去了。我还仰着小脸瞧热闹,酒窝叔叔瞪眼拿大棍子指我,我也滚远了。确认周围的人都安全之后,他用那棍子去捅石头缝。
我担心地问旁边的战士:“他不怕塌方吗?”战士说:“没事,班长那是在拔牙呢。”只见班长拿着那根两米多长的大棒,仰着脸,往头顶的石缝里插、搅,原来他拔的是岩壁的牙齿。轰隆一声,那颗“牙”掉了,是半人高的巨石,从两米高的岩壁上滚下来,被磕磕巴巴的岩壁磕得直颠登,大概两秒钟落了地,这工夫,班长已经灵活地跳开了。他这一跳,我立刻看到了篮球高手的影子,怪不得他女朋友年轻时会被他打球的英姿迷住。班长轻蔑地朝着岩壁说:“小样儿,还跟我作害,不尿求你。”走到我面前又摸摸我的头:
“瞧把你们给吓的,说了我命硬,你们还不信。越不怕死越不会死,记住了啊!咋也不咋。”

大家松了口气,旁边的战士告诉我,班长经常这样排除险情,已经是家常便饭,他能看出这块石头是祸害,把它掏出来,大伙儿就可以放心地打眼了。
可这块不要脸的石头,一直滚到铁轨边,把轱辘马给砸脱轨了。四个人就来抬那轱辘马,酒窝班长一人就抬一头,因为他实际上是一头熊,熊的劲儿是人的三倍是正常的。铁轮的槽对准铁轨了,我对酒窝叔叔生命力的佩服到了极点,突然有人叫:“快跑!”抬轱辘马的三个战士先跑了,酒窝班长回头看了一眼,也跑。
他抬轱辘马的时候,是在靠近岩壁的那头,是背对岩壁的,所以,难得有一回,隐患没有被他逮住。刚才那颗大石头脱落以后,打破了乱石们的平衡,石头们生气了,可还没有突然爆发,是慢慢地生闷气,在人类专心抬轱辘马的时候,它们造反了。
一颗比刚才的石头还要嗨的巨石,追着酒窝叔叔跑。以他的运动天赋,但凡早一秒钟发现这狗日的,也能躲开,可是没有。
他倒下了。石头也停下了,压在他身上。
我们奔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昏迷。
11. 钢锯
大家齐心协力、用撬棍把大石头搬开以后,第一关心的就是出血情况。他左腿腿弯处(膝盖后面)在喷血,一看就是动脉破了,工地早有止血带备着(因为这种事是家常便饭),立刻就给他扎紧了。其他地方的出血比较缓和,是静脉血,还好弄。然后关心的是骨头断没断。有经验的士兵说,腿骨断了,腿会像面条一样,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腿骨没断。那他为什么昏迷呢?这不是现在能看出来的,必须送往天津的大医院。
日夜待命的救护车,拉着他出发了,一个军医跟着,在车上给他输血,并且每隔一小时松一松止血带再扎紧,他的腿始终被抬到比心脏还高的位置,以免动脉血给伤口的压力太大。我们几个也跟着去了。路上五个小时,一百种问题浮上心头,军医谈到了各种可能性——昏厥可能是外力冲击脊髓引起的应激反应,也可能是颅脑损伤引起的;我们仔细回忆,那块石头是从他身后追上他的,是从脚后跟到后背,碾压他的,但是已经滚了十来米,按说,力道已经减轻很多了;那动脉应该是石头的棱角划破的;但愿他没有脊柱损伤,那会引起下肢瘫痪;还有内脏破裂的可能性,还有血胸、气胸……肺有没有受伤,心脏呢……在五个小时中,我们还想到了一件事:
“他媳妇今天晚上就要来啊!”
到了医院立刻进手术室,术后医生说:
1. 未发现颅内出血、颅内积水。
2. 肋骨骨折,胸骨骨折,其他地方没有骨折。
3. 断骨未伤及内脏。
4. 内脏方面,目前发现的有肺部挫伤、气胸。心脏活动正常。
5. 腘动脉及周围神经损伤,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已修复。
军医随救护车回营地了,我们几个排好了轮流值班的表,我干活最少,睡觉最多,今晚留的是我。后半夜,酒窝叔叔的未婚妻来了。
我管她叫酒窝阿姨吧。她有一张端庄贤淑的脸,知性的短发,笔挺的白色呢绒翻领外套,半高跟皮鞋锃亮。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还以为她留着两根羊角辫穿着花棉袄呢。但人家现在不是知青了,是呼和浩特市人民医院内科的门诊大夫,这个样子也对。
她听医生说了情况,也松一口气。酒窝叔叔苏醒了,次日一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阿姨见到他时抹眼泪,他说:
“哭甚哭,你爷们死了?”
“我爷们好着呢,”阿姨说,“他命硬。”
“那还哭个球。”
“你哪不舒服?”
“胸口痛,喘气的时候都痛。”
“伤着肺了,能治好。”
“他娘的,没救一个战士,就为一个轱辘马,弄成这样,真够窝囊的。”
“你那意思,轱辘马该给你写封感谢信呗。”
“推荐我提干就行。”
“这轱辘马也是不通人情世故哈,不说来医院看看你,带个苹果啥的。”
“我回去揍扁它。”
部队领导来了,阿姨掏出一张介绍信,问:
“我和他可以在这里扯结婚证吗?”
“哈哈哈,”领导说,“我们驻地在遵化,上那儿领证,没问题。等他骨头长好,我给你们主婚!”
“太好了,我这回出来,因为不是军嫂,都请不了探亲假,只能请事假,医院还扣我奖金咧。”
在这轻松的气氛中,大家等待病人肺炎消退,胸口疼痛消失。但他开始感到腿疼,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但他越来越疼,我们就怀疑是不是骨头伤了,照X光又不是,而且他不是动的时候才疼,是一直疼。
他肺炎的发烧本来是38℃左右,突然升高了,到了40℃的时候,医院不得不对他重新进行全身检查,怀疑颅内有病变。但是,酒窝阿姨给他擦身的时候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左腿,产生了另一种怀疑,她把手伸到他左脚摸了一会儿,叫道:
“这只脚没有脉搏了!”
是的,人在脚上应该有脉搏的。脚腕内侧那块凸起的骨头(内踝骨),在它靠近脚后跟的那一侧,找到凹陷处,往深处按压,能找到脉搏,要用食指和中指找,不要用拇指。一般人找起来比较费劲,但医生一找就准。酒窝阿姨是省立医院的大夫,她当然知道这个,但她在酒窝叔叔的左脚上没有找到脉搏。她又撩开被子看,发现那只脚的脚趾已经发黑了。
“动脉栓塞!”
医院的进一步检查,证实了她的猜测。动脉的伤口虽然得到了修复,但在那里形成了血栓,堵塞了血管。这血管本来是给左腿送氧气的,现在罢工了,左腿肌肉缺氧了,就开始坏死,而且有骨筋膜室综合症——肌肉坏死后水肿,把动脉挤得更堵,动脉给它的氧气就更少,它就更肿……如此恶性循环,憋着劲儿要把小腿搞烂,这腐烂从脚趾头开始的。
“已经溃疡,坏疽。”医生说。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姨知道:肌肉坏死,不是简单地烂了就算了,它还欢迎细菌入驻,化脓,细菌可劲儿地繁殖,嫌这儿的地方不够大,还往小腿、大腿……发展,最后让人器官衰竭,把这个人杀了。
这叫“脓毒血症”。
必须切掉五个脚趾头了。
光是切掉也就罢了,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不能打麻药。
病人的肺挫伤、脓毒血症,都引起了严重的炎症,发着高烧,这时候打麻药几乎是不管用的,而且还会加剧炎症的扩散。
等烧退以后再切呢?这不是感冒发烧,这是脓毒血症引起的高烧,不把根源切了,烧是不会退的,病菌会迅速扩散,直到侵入内脏。
所以,有两种选择:
1. 忍不了疼的,等死。
2. 保命,就学关公刮骨疗毒。
好消息是,组织缺氧的时候,除了肌肉坏死,神经末梢也在逐渐失活,痛觉会比平时弱一些。
叔叔有神志的时候,医生跟他说了这些情况,他选择“2”。
“我倒要看看能比拔牙疼多少。”
手术前,大致说了方案——切开脚趾周围的皮肤,切断脚趾根部的筋膜,对五个脚趾都是这样,然后,没法再切了,要拔了,只能用手术钳子,把五个脚趾挨个拔下来,也不是直线地拔,而是撅,像撅黄瓜那样,把脚趾与脚掌连接的关节撅断。没有局麻,也没有全麻。
没有选择,阿姨签了字。
当时的医院,墙壁很薄,玻璃门也不隔音,虽然门后的印着“手术室”红字的白布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虽然里面还有一道相同的门,但我隐约听见,“咔嚓”的声音,隔一会儿就在手术室里响一下。病人的叫声则很清楚,是咬着毛巾的嗯嗯声,像一头熊在闷叫。
把叔叔推出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他手上有血,仔细看,他拇指的指甲已经把食指的侧面割出了几厘米长的血口子。
这次手术也对他的腘动脉进行了再次修复,血流又通了。他退烧了,有时看着自己左脚缠着的纱布,神情恍惚,但我们来注意他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目空一切的表情:
“老子打篮球,还能跳起来,少这二两肉还轻巧点,咋也不咋。”
部队和地方的领导来慰问了他,听医生说愉快的心情有利于他伤口愈合,就请来了天津市曲艺团的演员,到他床头表演相声、快板,直到医生说病人也需要睡觉。
一觉醒来,他的左腿肿起来了,揭开左脚的纱布,发现伤口已经化脓,那儿的肉开始腐烂了。体温又到了40℃。病菌扩散的速度超过了切割它们领地的速度,现在它们在左脚。得切左脚。
这回使用的是钢锯。持续的时间比撅骨头更久,叔叔把手术床的棉垫都抠烂了,抠出一堆棉花,上面染着他把自己手指头抠破的血,然后昏迷了。手术后推出来的,除了昏迷的他,还有一个白瓷盘里放着一个血肉模糊、一头已经发黑的左脚。
把他移到病床上后,我们看见手术床上有一个用汗水染出来的人形,这是他受折磨两个小时的痕迹,阿姨一下就崩溃了,跑到走廊里哭得半死。
第二次手术后,没有人再庆祝,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等着。果然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他大腿发黑了,截肢被提上了日程。
这样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曾经在隧道里凭强壮的身体和迅速的反应为大家排险,我想起他用篮球步伐躲巨石的身影,心想,这样帅的动作他再也没有机会做了,我哭了。
他自己问清楚了截肢截到哪个高度、会不会切到老二、有没有假腿给他用等等,得知不影响老二时,也就不言语了。他没有像许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劝未婚妻分手,他们俩从13岁“那个”以来,经历了太多,人生已经不可分割,一条腿与此相比不算什么,而且他们都觉得电视里那种情节太俗了。酒窝阿姨只是担心他以后会无聊,打不了篮球。他想了想,也不知说什么好,就慢慢地说:
“已经这样了,咋,也,不咋。”
不知这次的病情与以前有什么细微的区别,这次可以打麻药了,所以,大家守着那玻璃门的时候,没有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了。这次,他的父母也来了,酒窝阿姨故意把他们拉到离门最远的凳子上坐,因为毕竟里面还有电锯的嗤嗤声,老人们没有经历过前两次的折磨,现在会受不了。
手术后,吕秀才来量他的身体尺寸,以便设计假腿,谁也没想到,他跟吕秀才谈起了科学,“你那么聪明,你肯定能发明出打隧道打得更快的工具,我呢,现在没球事了,也想学学。不然我还能活几十年,干点啥呢?要说咱们打洞那些玩意啊,也太笨了,就说那轱辘马,嘿,我就是为它变成这样的,它运东西就不能利落点吗?”吕秀才想了好几天,画了个草图过来,说:
“可能用滑轮、一些皮带,就能把东西运得快点。”
酒窝叔叔看不懂这个,就说:“我得读点啥书,才能看懂你画的这些啊?”
吕秀才就给他买了很多书,从中学物理到大学教材都有。这就是大酒窝后来的生活了。我强烈怀疑,实现四化以后的铁道兵用的带式输送机,是他们俩头碰头发明的。

12. 婚礼
1983年3月28日,引滦入津的隧道完全打通了。从1981年11月进场,到此时,差不多用了1年半的时间,造出了这个人造的山洞。早在1981年夏天策划的时候,大家还以为要花15年呢。
这1年半,牺牲了22名战士。
12公里隧道的最后两米是这样打通的:两头都有士兵,同时打眼,埋炸药,引爆,把这厚厚的“门”给炸开了,然后没等硝烟散尽,两支队伍就冲到一起,拥抱,欢呼,就像当年解放天津时在金汤桥会师那样。
吕秀才问我二舅,对这隧道有什么诗的灵感,二舅沉吟良久,没想出什么花词儿,只是前所未有地跩了两句古词儿:
青山埋忠骨
滦水祭英雄
又有很多常规工作,隧道加固、200多公里引水线的改善、水处理厂的建设等等,又花了半年。到1983年9月11日,天津人民打开水龙头,流出的就是经过水厂过滤的滦河水了,是清澈的、没有咸味和苦味的。政府发给每家一包茶叶,让大家泡茶来体验新水。那几天人们见面就问:“你泡茶了吗?你们家泡茶了吗?”连幼儿园都是这样,小阿姨拎出一个大暖壶,小朋友们背着手坐在课桌后,面前都摆着一个杯子,阿姨把暖壶里的水倒在每个杯子里,一边倒一边念叨:
“小朋友们,这就是滦河水呀,就是解放军叔叔用鲜血和生命挖来的好水啊!”
1984年1月,铁道兵裁军,酒窝叔叔他们要脱军装了,同时天津市政府表示,参加过引滦入津的铁道兵都可以落户天津。于是,酒窝叔叔就知道结婚证在哪儿扯了。我二舅要为他们主持一个婚礼,在天津最有名的酒楼之一,登瀛楼。
婚礼上离奇的是,酒窝叔叔是两条腿走路的,跟常人一样,这简直让我如在梦中。他和新娘手挽手,踏上了登瀛楼饭庄的大门外的台阶,步态正常,从他西服裤管也看不出什么,然后进大堂,慢慢走,也不露怯,左腿的弯曲和摆动像右腿一样自然。只是上二楼的时候露了馅,在楼梯上,他右腿登上一级,左腿跟上来登更高的一级时,缺点儿劲儿,要用左手拽旁边的扶手来借劲,新娘还要扶他,被他一甩手甩开了。
我们明白了,吕秀才发明假肢成功了。这一年多,吕秀才忙着和我二舅一起搞白条猪分割机,这我们是知道的,他为此真的进了商业局当工程师,局里打算把白条猪分割机的自动化程度提高一些再投入市场。可是这假肢,他一直是瞒着我们在做,他和酒窝叔叔为了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已经成了好哥们,经常见面,没想到,他们把宿舍门关上鼓捣的就是叔叔的腿啊,就憋着在婚礼这天给我们一个惊喜呗。
我个人认为这是吕秀才最伟大的发明。首先要解决假腿跟残腿怎么吻合的问题。当时的假腿基本上是用皮带和钢圈固定在腰部的,假腿和残腿之间的结合面差不多合槽就行,走起路来晃荡,走久了磨得疼。不,吕秀才不让引滦英雄受这罪。英雄受的手术是股骨中段截肢,也就是说大腿留了一半。要掌握他大腿的形状容易,灌石膏模子就是了。但是假肢的上端要和这模子严丝合缝,怎么办?他想到了化工厂的硫酸罐。有一种防腐蚀的罐子是用玻璃钢做的,就是把玻璃纤维布一层一层地贴在模具上,每层都刷环氧树脂、固化剂,它们发生化学反应,硬化,再把模具敲碎,就成形。吕秀才就这么做大腿。但还要能走路,这就得弯曲自如。
当初截腿前,医院是纠结过“要不要保膝盖”的,天生的膝盖比什么假的都好使,术后恢复更快,将来步态更自然,可保膝盖就面临着病菌会不会扩散到大腿的问题,这道题要是算不好,锯了小腿又锯大腿,患者太遭罪了,而且锯腿的进度能不能赶上病菌进军内脏的进度?这事最终征求了患者本人的意见,他拿出了梁山好汉“叵耐他鸟烦”的态度,说一次锯干净,别几把瞎折腾了,但请尽量保留续香火的工具。所以他的左腿剩下了半尺长的一截,吕秀才要设计人工膝盖。
我为什么认为这是吕秀才最棒的作品,是,它没有猪肉切割机复杂,但聪明才智都集中在拳头大的人造膝盖上。人走路的时候,是左右腿轮换着承受体重的,承重的腿往地面上蹬,另一条腿就要跟着往前挪,挪的时候就要自然地弯曲,不能像扫帚杆子似的直,那还不如拄拐棍呢。咱们的酒窝叔叔,假肢安在左腿,他把体重搁在右腿上蹬地的时候,左边假腿的膝关节会自然地弯曲,所以他在登瀛楼大堂里走路让我看不出毛病来。然后是承重的问题,上楼的时候,假膝盖是要吃得住劲儿的,为此,吕秀才设计了几个暗档,在膝盖弯曲超过90°的时候,某个档位会暂时卡住,给关节提供支撑力,若再使劲弯曲,关节会滑过这一档位,进入下一档。说得不好听点儿,哪怕蹲茅坑,酒窝叔叔也蹲得下来,只不过要用手扶着墙。
嗨,别说蹲坑了,大喜的日子。婚礼上来了很多军队、地方的领导,因为新郎在落户天津后很快因引滦时期的事迹被评为天津市劳模,他如今在中铁十八局的办公室工作。婚礼开始了,到新郎致辞的时候,他端起一杯酒,朝台下第一排中央的一张空桌子举杯:
“这张桌上,摆了22个酒杯,也有全套的菜品,这是我们牺牲的22个战友的位置,他们为天津的水源豁出了自己的一切,今天,让他们也进天津,尝尝有名的登瀛楼的九转大肠,好不好?唉,我这个劳模,跟他们比,算什么?啥也不是,”说着他哽咽了,过一会儿把眼泪强咽下去,“咋也不咋。来,战友们,整一口!”
满大厅的人都举起杯来,向这一桌敬酒。
台下开始有人哭了。包括市委的领导、新闻记者。这是会互相感染的,有人哭得把头埋在婚宴桌子下面以免影响喜气,原铁道兵的几位军官埋着头离开了会场,几位女士哭得被亲友弯腰遮住,我怀疑那是空桌客人的遗孀……一生中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婚礼,我也哭成了泪人。这时新郎的雷鸣嗓音压住了大家的哭声:
“好了好了!大伙儿再这样,我也绷不住了。来,下面进入第二个环节!第二个环节是啥,我也不知道,你来你来!”他朝我二舅招手。
我二舅是今天的司仪,擦干眼泪上台,拿出一张红纸,朝全场举起来:
“为了证明今天这仪式的合法性,我……不是,我得这么说,这俩调皮孩子呢,”他指着新郎和新娘,“13岁就开始谈恋爱,风风雨雨走了14年,一直是无照经营啊!”
台下有人起哄,气氛开始好转了。
“现在终于有了营业执照啊!”我二舅继续嚷嚷,“给大家展示一下他们的执照!”然后就举着那红纸,一桌一桌地巡游,上面盖着“天津市津南区人民政府婚姻登记专用章”。
我们这桌,马天明悄悄对我老姨说:“咱们,能不能也弄一个……一张纸,上面写着咱两个人的名字?”
老姨翻他一眼,“有了啊。”
“啊?什么时候办的?”
“你给我开的罚单,罚款人是你,挨罚的是我,都签了名,那不是俩名字写一块儿吗?”
“还在你那儿?”
“就算我丢了,你们交警队也有一份备案啊。”
大家笑了。我姥姥又说:“这大喜的日子,照你二哥那脾气,不得跩点儿酸词儿?”三姨说:“没错!您放心吧,您看他都把手伸兜里了,看看他要干嘛。”
果然,二舅从兜里扯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今儿这好日子,我献诗一首,献给光荣的新郎、忠贞的新娘,但是不光是他们,这诗还献给很多人,过去现在未来的人。这诗的标题是《咋也不咋》,是新郎的口头禅,意思就是‘没嘛大不了的’。”
然后他开始念——
咋也不咋
二百个断层把燕山横跨
在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眼里
这又能算个啥
咋也不咋
我们要把一万米的隧洞打
要是连个山洞都造不出来
还怎么实现四个现代化
咋也不咋
世界每天都在变化
等咱们把水管子铺到火星上
这天津又算什么
我们梦想的一切
将来一定会实现
现在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
说不定也会走进你家
咋也不咋
时间就是一匹马
等到那天,我们知道得太多
会不会怀念如今
天真的年华?

等二舅回到酒席上来,三姨就说:“你这诗,更没有希望发表在《天津日报》上了,因为编辑压根儿就看不懂这个‘咋也不咋’。”
“要他看懂呢,”二舅不屑地说,“我自己高兴,管得着吗。”
我这个小屁孩儿,在当时冒了一句让大家发愣的话:
“二舅我发现你这人哎,写诗倍儿不老实,从来不会停留在咱们眼巴前,总要跳到太空中去看咱们……不是,跳到未来看咱们。”
二舅张口结舌,好像被我逮住了七寸,又好像戳中了心窝子。过一会儿,桌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这孩子说得是哎,二哥的思想是有点超前,怪不得死活进不了文联。”
“哈哈……”
“超前怎么了,二哥能看到更美好的时代,为嘛《天津日报》不搭理他?”
“是啊,未来有嘛不好,汽车都在天上飞了,买东西都在电视里买了,电影都在被窝里看了,蜜月都去火星上过了,哪点不好?”
“别说那玄的虚的,咱就说这生活必需品。肉,到未来不用凭票吧?买衣服,也不用布票吧?上大学,不用考试了吧?将来参加了工作,这房子的事,不能再论资排辈了吧,单位能给每个青工分一套房吧?至少偏单,实在不行独单,对吧,保证人人有房,搞对象的不能因为没房就不敢结婚了吧?”
“还真,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呢,连个房都解决不了,还能叫四化吗?”
“我也不知道为嘛不一定,就是觉得不一定。”
“哎你说,他们看病是不是倍儿容易?科幻书不是说吗,电视挂在墙上,跟电视里的医生一对话,就把病看了,用不着上医院挂号,更用不着托熟人、找票贩子拿号。”
“还有呢,住院要床位,手术要排号,这都不用等、不用求人了吧?”
“还有呢,医药费,手术费,都是共产主义给出了吧,不用咱倾家荡产了吧?”
“不知道。我还是觉得,不一定。”
“哎你说,他们会不会,反过来,羡慕咱们?”
“那就是他们好日子过腻味了。”
“不知为嘛原因,他们过得不好,反而羡慕咱们,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哈哈哈哈咱们有嘛可羡慕的?咱们一礼拜吃一回肉,都长不胖,好羡慕?咱们骑车上班,锻炼身体,好羡慕?”
“咱们没油没水,还傻乐,好羡慕?”
“咱们困在工厂机关,拿着死工资,看那几个倒爷成了万元户,咱也没路子,只能一辈子让国家养活,这有面子?”
“咱下了班就逗闷子,没压力也没出息,嘛本事没有就会耍巴嘴,嘛正事没有就是闲,这也有意思?”
“咱傻不拉叽,没心没肺,他们会羡慕咱?”
“真,不,一,定。”
讨论的结果是,活到那时候就知道了。也不难,不是说还有十几年就实现四化了吗,就是2000年,说好了的,到那一年,哗一下,全变了,咱们到那一天再看,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分一套房,会不会羡慕80年代的人们住那大杂院里吵吵嚷嚷。
掐指一算,把我姥姥算在内,在坐的人,都能活到那时候,大家就开心了。在婚礼的喧闹中,在酒精的熏陶中,大家昏昏然忘却了时间,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走的特别快,我一睁眼,就已身处四化实现的那一天。这不,我就坐在这里,写出了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仿佛刚刚做完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