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住的是父母结婚时盖的房子,在村后边,离河边很近,大体还说得过去,好歹有几扇玻璃窗。可后来又搬回了爷爷奶奶的祖屋,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我上大学。老屋的位置好,对着大街,视野开阔交通方便,而且是祖上留下来的,院子里栽着一棵和父亲年龄一样大的楸树,每到五一前后会开一树美丽的小白花,散发清雅的香味,很可惜前几年这棵树被大风刮倒了。原来的路是祖父用小石子铺成的,看上去很有情调,可我们小时候会经常被绊倒磕得膝盖流血。
那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房子,共有四间,东边是正房,原来是用报纸糊的墙和顶棚,后来又赶时髦刮了仿瓷,也重新封的顶棚;紧挨着叫“外间”,兼作厨房和餐厅,早被油烟熏得黑黑的不辨底色;下一间是偏房,曾经做过我们姐妹三个的闺房和小叔结婚时的新房;最西边的一间是仓库,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里边。
老屋的墙,底层是宽大的青砖,约有半米,往上是用土夯起来的墙,很厚,遮光性很好,所以屋里白天也经常是黑洞洞的。屋顶原来使用麦秆铺的,后来换成了瓦。一进大门,看见的是一堵墙,用来挡住正房的窗户保护家人的生活隐私。院子很宽敞,栽了几棵树,我们家的井就打在那棵楸树旁边,树根在地下使得水总是有股苦苦的味道。为了方便排水,院子被大规模的垫了好几次,原来的石子路都看不出端倪了。我小时候的一个夏天,蹲在院子里捣鸡食,父亲正在扫院子,扫到我旁边对我说:“起来!”我很不知天高地厚的头都没抬,结果他把手里的扫帚拍到我身上,我的腿上登时起了好几根“黄瓜”。姐姐勇敢的背起我就跑了出去,留下父亲和母亲在家里大吵。我小时候很笨,快两岁了才会走路,记忆力也开发得很晚,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不是记恨父亲,而是佩服自己当时敢于挑战权威,这是以后的我绝少尝试的。
大门和屋门是双扇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闭不严实了,家里养的鸡阿、兔子阿常常会溜进屋来大快朵颐。前年春节,父亲去买对联没注意买了一幅经典对联,上联“金银财宝来”,下联“金银财宝来”,显然是想钱想疯了。房屋的门是单扇的,要闭紧需要往上提着再使劲推,不过关上之后会很难推开。窗户是木头格子的,冬天会用纸糊起来,夏天撕开透风,我小时候母亲会舍得花很长时间用纸糊窗户,还留上一个可以卷起来的门儿,后来姑姑们家的表弟陆续成长起来,每次来我们家都无一例外的对这个古怪的窗户产生浓厚的兴趣,趁大人不注意用手把格子一个个捅破对他们来说具有巨大诱惑力。由此导致我们大冬天要忍受从窗子透进来的寒风,也只是以后母亲失去了耐性干脆用厚塑料膜一挡了事。
小的时候村子里大部分房子都是这样的,等我上了小学开始,同学们家陆陆续续盖起了新房子,是那种高大宽敞的砖瓦房,有很大的玻璃窗,我们家却一直住在这老屋里。我们家没有男孩,用不着盖房子娶媳妇,也没有那么强的经济实力。父亲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母亲虽然有很多不满却也改变不了什么。这世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毫无疑问是条真理,有的人喜欢拿主意做选择让别人都听他的,有的人却有选择恐惧症愿意有人替他们做主,不幸的是我的父母都是属于前者,它们之间的矛盾就显而易见了。可出于某些历史和观念的原因,他们硬是把婚姻维持了下来,而且算得上成就辉煌。
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最穷,至少我看来是。我开始觉得贫穷是丢人的事,我不喜欢同学去我家,怕他们会笑话我们家的黑洞洞的房子,怕他们笑话我们家穷,我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家里盖新房子、爸爸有一辆新摩托车、我买一辆新自行车。后来把这些跟同学说的时候,他们都一致觉得很诧异,很难相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会这样想。他们其实一直都不相信我们家穷,以为我躲在家里看大彩电,有个男生甚至到处传言我们家有只金元宝藏在一个木桶里,搞得我都差点当真了,回家找了好几次。我们家确实有只奇怪的木桶,好像是用来放铜钱的,很大而且只有往里放的口,至少我没找到往外拿的口。
年纪渐渐大了,开始明白现实也就接受了现实,开始觉得没什么不好。老房子更破旧了,家里还是乱七八糟的。这时家里只有我自己上学了,经济压力开始缓解,关于盖房的事我从来不参与,我深信“没有经济权就没有发言权”。今年春节我们在老屋前照了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墙都有了裂痕。老屋拆的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土墙倒塌会不会很壮观。
现在突然觉得对老屋还是很有感情的,我曾经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得用压井压水,我曾经在院子里写作业,我曾经在屋里和姐姐妹妹吵架,曾经在屋里做梦,在院子里种各种各样的花草。以后这样的房子就很少见到了,这可能也是历史的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