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开住院部的防火门时,八四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鼻腔。这味道带着医院特有的凛冽,瞬间将记忆拽回多年前陪母亲住院的日子——同样的白墙,同样的输液管滴答声,同样在走廊尽头撞见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不锈钢器械相撞的脆响里,藏着无数家庭的焦灼。
老爷子躺在病床上,氧气管插在鼻孔里,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他刚熬过急性脑梗发作的危险期,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偶尔睁开眼,目光也是散的,像被浓雾罩住的湖面。我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他手背上的留置针,胶带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昨夜守了半宿,此刻太阳穴突突地跳,可当目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点疲惫忽然就沉了下去,变成心底一块温凉的石头。
中午趁护工换班,我攥着手机上了顶楼。这里是整栋住院部的制高点,铁栏杆上积着层薄灰,风从楼群间隙钻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气息——远处工地的尘土味,楼下食堂飘来的饭菜香,还有若有若无的,和楼下走廊里一脉相承的消毒水味。
低头往下看,住院部的小花园里,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慢慢踱步。有人被家属搀扶着,脚步踉跄得像刚学步的孩子;有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脑袋歪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地面上移动,小得像棋盘上的棋子,连彼此间的交谈声都被风撕成了碎片。忽然想起小时候,老爷子带我去广场放风筝,他举着线轴奔跑,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那时我总觉得他像座山,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老。可此刻,这座“山”缩在病床上,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
走廊里的公告栏上贴着每周食谱,字迹被反复摩挲得有些模糊。隔壁床的老太太每天下午都要让女儿读报纸,声音不大,却能穿透病房的隔断:“……今日气温回升,明日有雨……”那些琐碎的日常,此刻听来竟格外动人。人在健康时,总觉得日子是条没有尽头的河,能肆意挥霍,能从容等待。可一旦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才会惊觉这条河原来有堤岸,有险滩,甚至有戛然而止的断崖。
夜里陪护最是磨人。监护仪的滴答声和走廊里的脚步声交替响起,像一支永不停歇的催眠曲,却又总在即将入睡时猛地拽你回来。有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老爷子的手动了动,我赶紧凑过去,他却只是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输液架,忽然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载着我,穿过菜市场的喧嚣;在单位的表彰大会上发言,声音洪亮得能震碎玻璃;就连退休后跳广场舞,也总爱站在第一排,跟着音乐节拍用力摆手。那些鲜活的片段像电影镜头,一帧帧在眼前闪过,最后却都定格成病床上这个虚弱的身影。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护工来量血压,老爷子忽然清醒了些,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用气声说:“回家……”心里猛地一酸,却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等你好点,咱就回家。”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滑了下来。
站在顶楼抽烟时,又看见楼下那些渺小的身影。有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蹲在花坛边,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风把他的哭声送上来,断断续续的,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忽然就懂了,人生这场修行,说到底就是学会告别。告别青春,告别健康,告别身边的人,最后告别这个世界。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宰,能规划未来,能对抗命运,可在生老病死面前,人实在太渺小了,就像这顶楼的风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消毒水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可渐渐的,竟也品出了些别的滋味。那味道里,有焦灼,有恐惧,却也有不离不弃的守护,有绝境里的希望。就像楼下那些渺小的身影,他们或许正经历着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却依然在慢慢行走,在用力活着。
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明知终有一死,却依然认真地活过;明知无法抗拒,却依然温柔地守护。就像此刻的我,守在老爷子的病床前,替他擦去嘴角的口水,听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心里清明又安定。因为我知道,能陪他走一段路,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风又起了,吹动着衣角。楼下的身影还在慢慢移动,像一幅流动的画。我掐灭烟头,转身往楼下走。病房里,老爷子该醒了,该给他喂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