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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咂摸悦美:《荷塘月色》的物境、情境和意境
原创 王广杰 语文建设杂志 2025年11月26日 16:28 北京
(本文约5915字,阅读大约需要16分钟)
【摘要】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具有三重美境,即物境、情境和意境。积极高远的主观意念塑造了作者饱满自信的艺术人格,滋养了其热烈浓郁的丰富情感,从而让其有机会“超出平常的自己”,细致入微地体察到“日日走过的荷塘”的“另一番样子”。文章以立意为先,景自情造,情由意生,意境是把握情境和物境的关键。只有站在作者立意的高度,才能完整把握文章的情感脉络,并准确理解作者眼中美丽景致的真实性以及语言修辞背后的热情与真诚。舍此意境,物境和情境的解读必将走向孤立和狭隘。
【关键词】朱自清;《荷塘月色》;物境;情境;意境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文学界曾遭受过褒贬不一的评价。褒者称其“清灵澹远”“风华腴厚”“朴实清畅”“漂亮缜密”,甚至是“尽了对旧文学示威的任务”;贬者则认为其“句法僵硬”“节奏刻板”,比喻“阴柔俗滥”“平庸无趣”,呈现的是“中学生水准”“病态的唯美”,毫无“艺术人格”可言,简直是“溢美过甚”“浪得盛名”。①争议如此之大,恐怕是评论者的立场不同,各执一词所致。然而有意思的是,无论双方如何争执,大体上都还是公认《荷塘月色》中存在大量诗化的语言之美。故不妨站在古典诗学的立场来细剖此文,看能否探出别样的美学价值。
古人云:“夫作文章,但多立意。”[1]“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2]唐代王昌龄更是把诗文的格调境界细分为三个层级——物境、情境和意境,并指出物境者得其形,情境者得其情,意境者得其真。[3]很明显,三层境界中意境的格调最高,也最重要。一篇诗文只有意足才能情深,情深方得物切。就《荷塘月色》这篇写景抒情散文来说,同样存在三个层级的境界:物境即作者精细描绘的荷塘月色之美景,情境即美景背后所蕴含的作者深情,意境则是作者深情背后透露出来的积极高远的人生态度。三层境界并列存在,相互渗透,只是孤立地看到其中一层显然是不全面的,而且会严重影响对其他层境界的准确判断。
一、精致入微的物境
文章四至六自然段的景物描写历来为人称道,其写景之工堪称极致。第四段写月下荷塘,用一个叠词“曲曲折折”便将如画的风景尽现眼前,“田田”二字亦给人以丰盈饱满、生机十足之感。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清新、飘逸。接着,作者连用三个比喻句分别从三个角度描述白花,从近到远,由表及里,典雅唯美,生动传神。先如“一粒粒的明珠”,温润而有光泽;再如“碧天里的星星”,晶莹剔透、若隐若现;又如“刚出浴的美人”,纯粹而脱俗。“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此处更是以通感的方式真实地展现了作者沉浸于月下荷塘美景时,各个感官自动打开并相互贯通的状态。叶子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叶子底下也是“脉脉的”流水,一切都是含情脉脉,有情有义。这里用了拟人手法,拟人的本质不是把物当人来写,而是从生命的高度和万物平等地相处与对话。
第五段写塘上月色。“月光如流水”,流动、活泼、轻盈。叶子和花在薄薄的轻雾中“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干净、纯洁、润泽;“又像笼着轻纱的梦”,一反比喻之常态,以抽象写具象,包含着无限畅想远方的朦胧之美,与冰心之“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给人带来的是一种何等的幽静与神秘。“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又是一处雅致的通感情境,美妙绝伦。
第六段中写荷塘四周的风景也依然工巧细腻。作者用两个叠词“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而非“远近”“高低”,勾勒出月光之下树的朦胧倩影,尽显主观感受之空灵。蓊蓊郁郁的树会重重“围”住荷塘,也会饱含深情地特意为月光“留”下几段空隙。“阴阴”的树色像“烟雾”,树梢上的一带远山“隐隐约约”,只有些“大意”,确实像极了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没精打采”的一两点路灯光,是“渴睡人的眼”,再具体形象不过。
从月下荷塘,到塘上月色,再到荷塘四周,三处风景组成的美丽物境,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二、热烈浓郁的情境
很显然,文中美丽物境的塑造源自作者多种修辞尤其是比喻手法的纯熟运用。然而褒贬似乎也由此而生。
余光中先生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说:“‘舞女的裙’一类的意象对今日的读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负效果了吧。”他对“今日的读者”显然不够信任。他还说:“‘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笔者倒觉得“美人出浴”恰恰彰显着一种清新典雅、纯粹脱俗之美。他还说:“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又像星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则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杂,焦点不准,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得来似太轻易。”“用喻草率,又不能发挥主题的含意,这样的譬喻只是一种装饰而已。”然而笔者相信,作者运用比喻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炫技或装饰,而是想用一切办法来尽可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看到美景时内心的无限喜悦之情,并“发挥主题的含意”。如果还原场景,可以想见当时的作者一定是一会儿低头近观,一会儿抬头远望,一会儿又闭目畅想,视角不同,所见各异,反复玩味,百看不厌。“修辞立其诚”,景物的背后是人,是作者的一片赤诚与热情。
余光中先生还对《荷塘月色》中写景处的比喻作了详细统计,并逐一指责:“14个比喻中,竟有13个是明喻”,明喻“过于浅白”,一点也不“曲折、含蓄”。照此说来,作家用喻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曲折与含蓄,而不是看其是否真实准确地传达了内心的情意。一个比喻的好坏并不取决于它自身,而是取决于是否满足了作者情感表达的需要。曲折含蓄有温婉动人之美,直抒胸臆亦有遒劲铿锵之妙,当情感喷薄而出时,直截了当的语言常常最能派上用场,也最见情感张力。因此,对一个比喻效果的评价绝不能只是简单孤立地看其本身的呈现形式,而要尽可能设身处地站在作者的角度去体验其深层用意。看到美丽的景致,我们应该想到看风景的人的热情与投入。“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文中这句话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之前的所有美景都是作者全情投入所致。蝉声和蛙声其实一直都在,之所以此刻才被注意到,是因为它们之前被沉浸于美景中的作者不经意地给屏蔽掉了。
王国维曰:“一切景语皆情语。”很多人据此认定四至六段的自然美景并非实景,而是作者心中理想之景的外化,或是作者心中幻化出的一个暂作自我消解的“桃花源”之想。然而笔者认为,此场景并非作者心中之景的简单外化,而是其眼中真真切切所见之实景。王国维之语所揭示的也许不是简单的景情转化关系,而是情景支配关系:“景是显性的,而情则是隐性的,隐于景语意象,特别是意象群落之间,是诗人并不直接说出的情感脉络。”[4]情感的高昂或低沉,将直接支配着人所看到世界的样貌。如生活中之“情人眼里出西施”,并不是主观地把对象想象成了西施,而是有情让人真的看到了其作为“西施”的一面。对于朱自清来说,之所以“日日走过”荷塘而不觉其美,只因情未到。今夜因独处而获得身心自由时,能够全情投入其中,各个感官全部向荷塘开放,自然就看到了从未发现的美。
物境的背后是情境。是情的浓烈使物的优美得以有机会如实呈现于“有情者”眼前。
三、积极高远的意境
景美源自情浓,情浓源自意深。一部作品表面呈现的是景物和情感,内在寄托的则是作者的人生观和审美观。作者通过文字向读者展示的是他的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他告诉人们,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么看,当遇到困境时,该积极地实现精神上的突围。这便是《荷塘月色》一文的意境所在。
余光中先生专门提到了文中展开荷塘景色描绘之前的第三段,认为此段“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无趣。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节奏,更显得交代太明、转折太露,一无可取,删去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无损失”。很明显,从这段言辞激烈的评价来看,余光中先生只是孤立地关注到语言和修辞本身的好与坏,而未顾及语言修辞背后作者的情感和立意。这种孤立看问题的方式直接导致了他对此段结尾处的一个重要信息视而不见:“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在强烈的“且受用”的意志支配下,作者就真的“受用”了。接下来三段精致典雅的美丽物境,不正是在这种强烈的主观渴盼之下所产生的自然而然的结果吗?
其实,文章开篇处的“总该”一词便透露了全部的玄机:“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只要相信且强烈地渴盼着,并力排种种的不如意,坚定执着地认为“今晚却很好”且“恰是到了好处”,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会呈现出“另一番样子”,就真的可以使人“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
余光中先生还说,作者在文章的末段用了约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来写江南采莲的旧俗和《西洲曲》里的句子,是在刻意“引经据典”“不脱国文教员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殊不知,作者正是通过此两处引经据典来展示自己积极突破精神困境的人生态度:现实中的荷塘美景仍然满足不了自己的期望时,是重回低谷,还是另寻他法?当然是积极地另寻他法。所以当蝉声和蛙声将“我”再次拉回现实后,“我”依然可以再次启动“忽然想起”的本领,想起江南采莲的旧俗和场景。现实中满足不了,便从回忆里找。当回忆里不能完全满足时,“我”还有办法,那就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诗句。总之,“我”是有办法的!这正是作者的积极处,也是此文立意的深刻处。
至于文章首尾呼应的回环结构,余光中先生更是指责其“既无破空而来之喜,又乏好处收笔之姿,未免太‘柴米油盐’了一点”。笔者认为,此文的回环结构恰是作者的独具匠心处。作者开篇即言“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这是作者从家中出去夜游荷塘的一个重要缘由。至于为何会如此的不宁静,想必是由个人的、社会的等多种因素所致,其中饱含着一个满怀热望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里的苦闷与彷徨。但不管怎样,在“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的积极心理引导下,作者游荷塘赏月色,忆江南采莲旧俗,想西洲词曲等,最后“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并“轻轻地推门进去”。作者绕了一圈,虽然身体重回原点,但心情显然已经获得了螺旋式上升,比先前平静了许多。作者渴望排除“颇不宁静”的目的已基本达到。整个文章的回环结构严谨而通畅,恰恰既有“破空而来之喜”,又有“好处收笔之姿”。
至于“柴米油盐”,实不为过。朱自清此文固无“苏海韩潮”、开合吞吐之势,然其物境之工整、情境之浓密、意境之高远,确不失为“喜”“姿”之一种。
四、意若贯珠,语有伦次
宋代范温曰:“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5]作者为文,意在笔先。诗文之物境、情境与意境,当以意境为上。读者只有站在意的高度去审视,文中情与景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上下伦次才能得以完整呈现。唐代杜牧也曾明确指出:“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6]明代王夫之亦云:“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7]作家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解决生命中固有的疑难和困惑。《荷塘月色》中,一切都围绕如何解决“心里颇不宁静”这一困惑而展开。这便是此文之意,此意清晰而明确,由之兴起的辞彩与章句便无不庄整而飘逸。
余光中先生说,“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个角色”,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人格”,“艺术人格”越饱满,对读者的吸引力也就越大。“艺术人格”往往是“实际人格的理想化:琐碎的变成完整,不足的变成充分,隐晦的变成鲜明”。“读者最向往的艺术人格,应是饱满而充足的;作家充满自信,读者才会相信。”他的这段论述可谓精辟,而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表现正亦如此。生活中的朱自清或许摆脱不掉“拘谨而清苦”的形象,但在文章中,他却鼓起了勇气,对自己生活中的形象进行了充分而大胆的“夸大,修饰,升华,甚至是补偿”。他从“日日走过的荷塘”和“无比熟悉的江南回忆”中执着不懈地寻找着另一个世界。一条幽僻的、白天也少人走的“小煤屑路”,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呢?然而在他“总该”之积极意念的支配下,真的就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丽景致。而且当被蝉声和蛙声强行拉回现实后,他又不折不挠地继续从回忆里找,从诗词里找,这正是他的充满自信处,也是他伟大崇高的艺术人格的集中体现。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朱光潜先生反用其意来阐释文学作品欣赏中的趣味问题,认为“在文艺方面,第一难关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乐”。在朱光潜先生看来,要想发现一篇文章的好,首先得知之,“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难免窄狭”[8]。余光中先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大作家,“知”的方面自然不会狭窄。他之所以对《荷塘月色》一文产生文学趣味上的不够宽容,恐怕也是囿于个人的一时之见。孙绍振先生说:“阅读并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一场与文本的搏斗。首先是读者的自我搏斗,读者的自以为是,阻拦着读者真正读懂。这种自发的自信,导致了心理的封闭性。这是因为心理同化图式虽狭隘,然有预期性,在预期之外视而不见,感而不觉。”[9]或许正是由于余光中先生解读时的过于自信才“阻拦”了他对于朱自清艺术人格的发现。然而,文如其人,言为心声;美者自美,清者自清。
一篇好的写景抒情散文,是文学,是美学,亦是哲学。表层写的是景和物,深层承载的是情和意,是作者的审美观和人生观。《荷塘月色》便是如此,在美景与浓情的背后散发着积极高远的理性之光。物境、情境与意境,景自情造,情由意生,三重美境合而为一,交相辉映。
注释:
①引自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发表于《名作欣赏》1992年第5期,本文有关余光中评析朱自清散文的内容皆引自此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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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A]//沈约.宋书:卷六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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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孙绍振.经典阅读是一场搏斗[J].语文建设,2023(12上):43~48.
[5]范温.潜溪诗眼[A]//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卷上[M].北京:哈佛燕京学社,1937:401.
[6]杜牧.答庄充书[A]//杜牧.樊川文集:第十三[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78:194.
[7]王夫之.姜斋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146.
[8]朱光潜.谈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0.
(王广杰: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
[本文原载于《语文建设》2025年10月(上半月)]
(微信编辑:苟莹莹;校对: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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