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出门散了个步。
那晚凌晨两点以后,我摸黑溜进父母的房间,他们这会儿已经睡熟了,父亲那持续而沉重的呼噜声掩盖了我几度乱了节拍的呼吸声,我拿起放在书桌上那个从来都是鼓着的真皮钱包,快速又小心地打开来,从里面抽取了好几张纸币,然后迅速合上,离开了现场。
出门前,我上了个厕所,换好鞋子,洗干净双手,拿上外套,然后把自己关在了家门外。
楼道里黑漆漆的,感应灯比平常还要迟钝一些,走到3楼的时候,停下来,抬起右脚,重重地踏了好几下,灯才缓缓亮了起来,但依旧很暗。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时候,我已经快到一楼了,此时,某个生命体在转角处跟我擦脚而过,下意识转身,它那双在黑暗中微微透着光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这着实让人有点猝不及防。
我本能地抄起一根棍子,其实不过是一把被人遗弃了的光秃秃的扫把柄,准备给那家伙来个迎头一棒。
它竟毫不畏惧地跟我正面相对,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在确定我不敢动手后,它慵懒又蔑视地看了我一眼后,便缓缓转身离去,连头也不回一下了。
我立在原地冷静了一下,推开大门,终于走了出去。
上周四,有个矮小的男生过来问我,声音不大,但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可辨。
“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向我表白呢。
“陈瑛已经跟我说了你的事情,所以……你想不想去‘散个步’?”
他把一张小纸条放在我的桌面上,然后走了。
陈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知晓并替对方保守着大大小小的秘密,没想到她竟然把那个秘密给泄露出去了。
“你不是说想解决问题?放心,车海珉是我表哥,他不会说出去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听到我有了断自己性命的想法时,陈瑛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她用双手握住我的双手。
“我也是,活着太没意思了,他们根本就不配当父母,问都没问我,就把我给生出来了,还说好不容易才养大了我,各种明示暗示我以后好好孝顺他们,也不想想……”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面容姣好,身材玲珑有致的女生早就起了轻生的念头,因为怕痛怕丑才迟迟没有对自己动手。
陈瑛一点都不稀罕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尤其是她那双凤眼,有个算命先生说陈瑛命里招桃花,而且朵朵是烂桃花,别的不说,这点倒是让他给看得很准。
比起陈瑛的淡定从容,我可就逊太多了,在听到她那个秘密的时候,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三年级的时候被邻家的一个大哥哥侵犯了,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以为他是在跟我玩一种游戏,很痛很难受……当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个可恶的罪犯当时是一名高一学生,他分明是知法犯法,这种人死一万遍都不可惜。
性在我们的教育中是缺失的,那种被侵犯后的羞耻与自我厌恶却是与生俱来的,仿佛一片贴在身上许久的药膏,被水溅湿过,被阳光晒干过,等你想撕下来的时候,却太迟了,因为它不仅粘住了皮毛,甚至还融进了血肉里面。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很黑很暗。
我想,陈瑛度过的那段时间肯定更黑更暗。
大人们总爱念叨我们这一代有多么多么幸福,吃饱穿暖喝足,无忧无虑,我们福中不知福。
我们多么想真正化身为他们嘴里说的那朵幸福的花儿,而不是表面看着完整无缺,内里却早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虫蛀树。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效果?经过那次‘散步’,我明白了一些以往想不透的道理,我以为可以一了百了,其实当真正面对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恐惧,怕痛、担心死不彻底又或者死相太丑,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那种人毁了自己的一生,我要为自己而活着……”
我很佩服陈瑛的勇气,作为一个从小就不想让父母、老师操心的孩子,我单纯地认为这样就可以获得他们的喜爱。结果,父母更加偏爱让他们操心的弟弟,老师更喜欢成绩优秀的学生。
在陈瑛的鼓励下,我来到了她表哥车海珉在纸条上写下的那个地址——花园酒店。
这家酒店位于市中心附近,早年因经营不善而一度衰落,后因有三个小孩在酒店7楼的泳池意外溺死而一蹶不起,最后被某位老板以改建成公寓出租导致投资失败而卷款潜逃。从此,这家原本为星级酒店沦落为我们这里著名的烂尾楼。
这栋闹市中的烂尾楼成了人们八卦的焦点之一,风水不好、阴气重、闹鬼、小孩的嬉戏声和哭声……人们发挥着有限的想象力,为茶余饭后提供了不少谈资。
初中就读的学校离这家花园酒店很近,它和我们学校只隔了一条街道,旁边还有一个新夜市。酒店门前停着小轿车和摩托车,那几根金闪闪的大圆柱子多少显示了从前的繁华与富丽,大理石地板因常年失修而出现破裂、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