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们姐妹俩去看望54年前远嫁河南的大姐,勾起我对那个时代“跑河南”的不堪记忆。
那年,9岁的我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就看见五六个穿着黑不溜秋衣裤,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的男人蹲在院坝里嘀咕。
几个男人大都长得又高又胖,黝黑的脸看不清年龄,印象中都是半老的年纪。
我们院子里很少有不熟悉的外人进来。我感到好奇,问了几个长辈,想打听他们是干什么的,没有人理我。我跑去问妈妈,妈妈没好气的说:买牛的,小孩子别多事,一边玩去。
得不到答案的我躲在门背后偷听,听了很久才明白,他们是从河南到四川来找媳妇儿的。几个陪着谈判的长辈家里都有“适龄”女子。我家大姐也是其中一个。
大姐当年十九岁。身材髙挑,面貌姣好,梳着两根又粗黑又长的辫子,在我眼里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之前到我家来提亲的人少说也有七八拨吧,其中还有吃“供应粮”的,可大姐死活不答应。
冥冥中,她就在等这个坑。
那天,姐姐比我还晚一点见到那群河南人。她们几个伙伴是从修水库的工地上被叫回来相亲的。
她们躲在院子的一个墙角,对着那群男人指指点点,然后发出叽咕咕地商量着,然后发出叽叽喳喳的笑声,然后,这场婚姻交易八字就有了一撇了。
几个家长中,我爸算是能说会算会写的能人,见过大世面,家长们就推荐我爸为代表,去河南“看人户”。
爸爸是个老实人,又是在饥饿中长大的人,看看河南人家里成堆的红薯,一排排的玉米棒子,加上偶尔还能吃上白面或粗面馒头,喜欢得什么似的,满口答应嫁女儿。
姐姐答应远嫁,一群姐妹们也都一齐远走高飞了。其中有个是嫁了人有丈夫有孩子的,就因为丈夫闲她吃饭吃得太多了,喂不起,别人给他25斤粮票,他就把媳妇儿给让了出去。另外一个是结婚几年不生孩子也给河南人领了去。
姐姐是妈妈送去河南的。
那天,妈妈是背着不到2岁的幺妹,同一群女孩乘轮船离开家的。
当时什么感觉我忘了,只记得那天的天空特别阴暗,特别闷热,社员们在坝子里翻弄做蘑菇用的牛屎。牛屎里长出一根根又白又胖的大白菇。爸爸把它们拣回来,洗洗做成汤,叫我和三妹喝,他自己坐在门坎上望着浑暗的天空发呆,那一刻,我看到了爸爸眼睛里滚动的泪花。
以前六个人的家一下子少了3个,感觉特别冷清。我跑到姐姐睡过的床上去睡觉,再也不用为争被子和三妹打架了。
晚上睡在家里快踏陷的破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特别想妈妈想姐姐想妹妹,特别想大声哭又不敢哭,咬着被子在那里嘤嘤,一直到天亮。随后几天都这样瞪着眼睛等天亮,直到很疲惫很疲惫了才免强睡去。
我一直想不通,姐姐们为什么要嫁那么远的地方,去过那种无亲友无娘家人的生活,慢慢长大了才开始想过来了。
从大环境讲,当时的四川人多地少,人们热哀于政治,唱H歌,跳忠字舞的热情远髙于种地。地里长出的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正常的月份还可以用菜菜汤汤充饥,每到正、二、三月,也就是生在那个时段里的人才懂的“荒月”,家家户户揭不而锅,女孩子有了一次远离饥饿远离贫困的机会,根本不问前面是沟是坎,企图一跳解困。
我们家的境况就更惨了,本来饭都吃不起,妈又身痪癌症,加上还有我,三妹,幺妹一堆呦呦待哺的几张嘴。逃离我们这个家,怕是大姐唯一的自救方式了。
到了河南傻眼了。
当时姐夫已经35岁,家里除了一个多病的老母亲,三间毛草房和几颗能活命的粮食外,什么都没有。
姐姐当时也想反悔,可没有回家的路费,总不能天远路远的饿着肚子往回跑吧,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吞,嫁狗随狗了。
第二年,已经怀着身孕的姐姐回到了老家四川。我们都劝她留下来,可姐姐说,姐夫临走发下话,姐姐就是他们的全部,如果姐姐一去不回,他妈就会气死,他就一把火烧了房子,自己跳到火里烧死。
姐姐只好乖乖的回到姐夫身边。这一去就是50多年。姐姐和她的那群小姐妹就这样象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落到河南这块陌生土地上。
好在姐夫老实本分且勤快,夫妻俩很快就把草房变成了瓦房,又为两个儿子盖了新房。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也很有出息,大儿子大儿媳还很孝顺,现在算是儿孙满堂了。
只可惜姐夫早走,儿女们都各自为了生计远出打工,留下病秧秧的姐姐孤独的守着破旧的老房子。
昨天聊天的时候,我提议,现在交通方便,就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接你回去,看'已经今非昔比的老家,顺便给父母烧柱香。
姐姐眼睛看着远方,深叹一口气说,回不去了。
一句“回不去了”,为自己的来路堵上了一块巨石。身患多种疾病的姐姐这辈子怕是永远回不了家了。
看着姐姐眼眶里的泪水,我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