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驾生育就是计划生育,而且专指只准生一个孩子。
为什么会被叫做驾生育呢,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发音问题,计划连读起来实在太像方言里的“驾”声了。那个年代文盲又多,口口相传起来就被叫成了驾生育。再仔细翻看字典,“驾”字中文释义包括控制、驱使,倒也是与之不谋而合,今天看来“驾”字用的贴切,用的妥当。
政策像一片雪花落到地上,不懂事的孩童嬉戏着将其滚成一个足以压死劳苦大众的雪球。
今天我们不讨论架生育正确与否,我只知道这与中国古代“多子多福”的传统观点向背驰,与一个普通家庭的愿望向背驰,所以那个年代是人民内部矛盾、干群矛盾尖锐的年代。政策的初衷是考虑到国人的未来,不得不说党的初衷是好的,但预测的正确与否,今人似乎都可以给出答案。
我总是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好奇,为何要叫首都。家里穷的叮当响,我从小到大都没去过北京。母亲却笑着说:“你说错了,你还在娘胎就去过北京。”
父亲接过话茬:“那可不,你还是在北京生的咧。”
我又一脸诧异:“你俩还去过北京?别逗我了。”
父亲却一脸严肃地说:“怎么是逗你,我们家和你三爹一家为了躲驾生育,跑到北京投奔你二爹去了。”
原来那一年是驾生育最严重的一年,大队只要听说谁家已经有孩子了还在怀,就派人来劝。劝不成,就叫一群无所事事的流氓混子来掀你家的瓦,把你家的男人抓进局子。当时我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不过都是女孩,一家人喜欢归喜欢,但心里都清楚这个家不能没有男孩。母亲已经怀上,打掉是不可能得。一家人成天像做贼一样,左提防右提防,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大队还是知道了。一天夜里小队长突然过来送情报,说:“大队这两天要来找你家事,你们要早做打算。”说完就走了。
一家人顿时慌了神,祖父却像稳操胜券,不紧不慢地对父亲说:“我已经托亲家给小二找了个知己人家,你夜里就出发把小二送去。”
祖母补充到:“我和你爸商量了,小二现在还不记事,两家都省心。”
母亲先开了口:“爸呀,真要把小二送人吗,她才一岁呀!”
祖父答:“我不心疼小二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听我的。今生就算这个家欠她的。”
父亲听完怔了一下,然后说:“就这样吧,给小二裹紧点,写个生辰八字,我现在就走。”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埋怨父亲薄情,重男轻女,为了有个男伢不惜将年幼的女儿送人。
母亲最后一次抱自己的小二女,心疼地看着,没有哭。看着父亲抱着孩子消失在黑夜里,不自觉地哭了。
三爹家的情况也是如此,但没有选择将女儿送人只是寄养在亲戚家。眼下最重要的是走,我父亲打算到北京躲躲,三爹也打算去北京投奔他的小舅子,我的父母和三爹、三妈就这样一路相伴到了北京。在北京住在火车旁边的平房,父亲和三爹也都找了各自的活计,算是在北京暂时安顿下来。母亲到今天还始终记得这段日子,每每提起,“早上起来要钻火车到另一头买菜……日子别提有多难。”
家里的情况是大队找不到人要掀瓦,我大爹和他们打架被抓进了局子。我就问大爹,大爹有些许得意地说:“坐那我就装疯卖傻,不接他的话茬。他们拿我没办法,第二天就给我送回来了,还买了早餐。”
我哈哈大笑说:“大爹,真有你的。”
最后我如愿出生,全家欣喜若狂。而我非常自责,因为我的出生,让二姐离开了这个家庭。我的家庭、三爹的家庭绝不是特殊的个例,而是无数个被迫北漂、南漂家庭的缩影。
母亲的娘家在王李河,从家到王李河要走小半天。所以每年只有逢姥娘过生,我和母亲才会去串亲戚。王李河在一个小山洼,每次去都要翻过一座蜿蜒曲折的山,那山路像一条缠住大山的巨蟒,九曲回肠,一直往下走,走到底,过个小桥,才算进了村子。
村口住着一户人家是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家,大舅家没有围墙或者栅栏,三间房子围成一个开口矩形,大舅外出都会用柴火垛把“口”堵上,把院子围起来。不出意外,院里会坐着一个目光深邃而空洞,时而望向行人,时而望向远方,阳光烂漫,天真爱笑的姑娘。那是大舅的女儿。第一次看到这一情形,我问母亲“这是何故”。母亲摇摇头,无奈地说:“你大舅心善,苦九寒冬的从山里捡回来的。”
我吃惊,问母亲:“这柴火垛能把她围住吗?”
母亲答:“怎么围不住,是个傻子。腊月份你小姥娘从山上回来就说在‘龙村寨’看到个弃婴,你大舅一听,想都没想就上山把她抱回来了。”
我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都是丧良心呀,箩筐里就是几件旧衣裳,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正经送人哪有不写生辰八字的,她的亲人都没想要管她的死活。”
姑娘是不幸的,她的生物学亲人直接给她判了死刑;姑娘是幸运的,上天让她碰到了我大舅。大舅不管她怎样,始终没有抛弃她。
这也是在躲驾生育的那个年代最常见的情况,毕竟有什么比扔掉一个孩子更方便呢。被扔掉的孩子,有被好心人捡回家自己当亲生孩子养的,也有在深山断气的。
母亲说山上有一条通往茶园的路,她至今不敢走。因为在那条小道上发生了让她隔应一生的事。
那天母亲和同龄的姑娘们上山采茶,一行人说着笑着,谈论着昨天放的电影里的经典桥段。不知道到的是,有人在背后悄悄跟着她们上了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个小婴儿放在了路上,然后鬼鬼祟祟地离开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母亲一行人摘完茶叶直接走大路卖茶去了,并没有走那条小路。第二天上山的人才发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可惜一切太晚。
我的二姐,大舅的女儿,路上的小生命无一例外的被时代的雪球砸中。他们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们的家人同样无能为力。终于可以理解了,雪山崩塌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希望可以通过整理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些事,窥见这场闹剧的一二,但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迷,越来越不清醒。手一直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