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那里赌气出来,正要到王夫人那里去。跟随她的奶妈们悄悄地提醒道:“奶奶暂时别到上房去。刚才甄家的几个人来了,还拿了些东西,不知是有什么机密事情。奶奶这时候去恐不方便。”尤氏听了道:“昨天听你爷说,看邸报上说甄家犯了罪,现在已经抄没家私,抓进京城治罪。怎么这时候还有人来?”“邸报”也叫“邸抄”是专门用于朝廷传达朝政文书和情报的类似于报纸的新闻文抄。奶妈们附和道:“就是呢。刚才来了几个女人,神色不对,慌慌张张的,想必是有什么瞒人的事情。”
尤氏听了,便不再往前走,转身往李纨那边走去。恰好太医刚给李纨诊完脉出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神了些,盖着被,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正想叫一二个人来说些闲话。见尤氏进来了,不像往日见面那样和蔼可亲,只是呆呆地坐着。李纨试探着问道:“你过来这半天,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怕是饿了。”命素云看有什么新鲜点心拿点来。尤氏忙制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直病着,哪有什么新鲜东西,况再说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她姨娘家送来的茶面挺好,给你冲一碗来喝吧。”茶面即油茶面,用油加香料炒制过的面粉,可以用开水冲成面糊喝。说完,便吩咐人去冲茶面。尤氏仍是坐在那里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见状问她:“奶奶今天中午还未洗脸,这会儿趁便洗一洗好不好?”尤氏点了下头。李纨一听忙命素云去取自己的妆奁。素云答应着取过来,又去将自己的胭粉也拿来,笑着对尤氏说:“我们奶奶就少这个,这是我的,奶奶不嫌脏,就将就着用些。”李纨道:“我虽然没有,你就该到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能把你的拿出来。幸好是奶奶,若是别人,还不恼了啊?”尤氏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我过这面来,谁的没使过,今天忽然就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丫环银蝶忙上来替她卸去手镯和戒指,又将一大块手巾盖在她下身,将衣裳盖得严严的。小丫环炒豆端了一大盆温水走到尤氏跟前,也没跪下,只是弯腰端着。李纨见了呵斥道:“怎么这样没规矩。”炒豆赶忙跪下。银蝶忙笑着开脱道:“怎么说你呢,一个个没个机灵劲儿,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厚些,在家里没有外人,随你怎样就算了,当着亲戚的面也这样随便怎么行?”尤氏也不介意:“随她吧,怎么还不能洗了?”洗完了又笑道:“我们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只会讲外面这不对,那有错,都是假礼节,假体面,自己做出来的事也够人受得了。”李纨听她这样说,便知她已经知道昨夜搜查的事,便笑道:“你这话里有话,谁做事够人受得了?”尤氏埋怨道:“你还问我!敢情你昨晚是病死过去了!”
这时,有人来报:“宝姑娘来了。”李纨正要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了擦脸起身让坐,问:“怎么自己一个人忽然来了,没见别的姊妹呢?”宝钗道:“就是啊,我也没有见着她们。今天我们奶奶身体不舒服,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季节不适生病未起炕,别的人不放心,我今儿要出去陪老人家,夜里作个伴儿。想去禀报老太太,太太,又一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先不说了,等好了我就回来,所以来告诉大嫂一声。”薛宝钗和薛蟠一般在自己家里称母亲为妈,在外人跟前还是按规矩称呼我们奶奶。李纨和尤氏听了,都没吱声,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其实她俩心里也明白,搜查大观园,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查过了,只有宝钗的蘅芜院没有查。宝钗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把园子里的人当贼搜,这是一种羞辱。宝钗这时候借母亲生病出园,是要表达一种不满的姿态。
一会儿,尤氏梳妆完毕,大家吃茶面。李纨这时才笑着对宝钗道:“既是这样,我打发人去给姨娘请安,问问是什么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去看。好妹妹,你只管回去,我会安排人到你那里去陪湘云丫头看屋子。你回去住一两天,还是尽快回来,别叫我落下不是。”宝钗笑道:“能落下什么不是呢?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是被买通放走了贼。要我说,大嫂也不必派人过去陪云丫头,把云丫头请过来就是了,在你这儿和她住一两天岂不省事。”尤氏见李纨没答话,便问李纨和宝钗道:“史大妹妹在哪里?要不让人叫去?”宝钗道:“我刚才打发她去找你们探丫头去了,让她同探丫头一起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她回去。”
正说着,果然有人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探春和湘云走进屋,大家让她二人坐下。宝钗便说要出园子回去一事,探春爽快答应道:“太行了。别说姨妈身体好了还回来的,即便好了不回来也可以。”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就是呢,既然别人要撵,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非要死缠在一起。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斗得眼睛像乌眼鸡,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哪里来的晦气,偏碰着你们姊妹都在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在人家火头上来了!”又追问:“谁又得罪了你呢?”自言自语道:“四丫头不惹你,又会是谁呢?”尤氏只苦笑一下,算含糊承认。探春知道她怕事不肯多说,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话告诉你吧,我昨天把王善保家的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她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还敢打我一顿不成!”宝钗一听,不觉一惊,忙问探春为什么打她,探春把她昨夜怎么搜查她的住处,自己怎么打的她,详细说了一遍。尤氏见探春已经把昨晚的事儿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说的话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她向来的脾气,太过孤僻,我们拗不过她的。”又告诉她们说:“今天一早都不见动静,一打听,说是凤辣子又病了。我又打发我奶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怎么样了。奶妈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大太太一顿打,怪她多事。”尤氏和李纨异口同声赞道:“这就对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过饰非的事儿谁不会做,等着瞧就是了。”尤氏和李纨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估着前头要吃饭了,湘云和宝钗回房收拾要带的衣服。尤氏和探春等随告辞李纨,往贾母那边走去。
贾母歪靠在榻上,王夫人正在对她说甄家因为什么获罪,如今被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正不开心,见尤氏等人进来了,便问:“从哪里来的?知不知道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天怎么样了?”尤氏忙禀报道:“今天二人都好了些。”贾母点头感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先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事儿。”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好了。不知老太太觉得在哪里赏好,园子里是好,只是有点空旷,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就行了,园子里正是赏月的好地方,怎么可以不去。”说话间,媳妇、丫环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前来摆放筷子和碗碟。贾母见自己平日爱吃的几种菜都端上来了,又从另外两个大捧盒里端出了几样菜来,知道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老规矩。捧盒是食盒的一种,因为盒子上无系、无钮,一般体积较大,挪动只能用手捧,因此而得名;它具有一定礼仪性,给王公贵族送礼或食物必须放捧盒里呈送,一来正式,二来保护隐私。贾母见了便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嘱咐,把这些礼免了吧,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先前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她们都不听,也只能这样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些家常东西。今天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大爱吃,只挑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 莼菜,又名马蹄草。莼菜还是一味有相当药用价值的中药。椒油莼齑酱的做法是将新鲜莼菜切碎了,拌上盐粒、姜末、葱末、椒油等腌制而成。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吃这个。”鸳鸯听了,便将那酱碟子从捧盒里端在她面前。
宝琴向众人一一谦让过,方在座位上落坐。贾母让探春也上桌来一起吃。探春也谦让了一遍,在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副碗筷来放在探春面前。鸳鸯又指着那几样临时孝敬的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面老爷送上来的。” 鸡髓笋是浙江天目山产的竹笋,有黑白之分。一面说,一面将这碗笋从捧盒端到桌上。贾母简单尝了点,便命:“将盒里那两样叫人送回去,就说我吃过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去要。”媳妇们答应着,上来把捧盒盖好,又送了回去。贾母说:“盛些稀饭来吃吧。”尤氏端过来一碗,告诉贾母是红稻米粥。红稻米即胭脂米,是一种极为珍贵的作物,此米呈椭圆柱形,比普通米粒稍长,营养极其丰富,里外都呈暗红色,顺纹有深红色的米线,煮熟时色如胭脂、异香扑鼻,味道极佳,同白米混煮亦有染色传香之特点。贾母接来吃了半碗,吩咐道:“把这粥送给凤姐吃去。”又指着一盘果子说:“这个单独送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完了,你就过来吃吧。”尤氏嘴里答应着,却没立即过去,而是等贾母漱口洗手完毕,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消化食,才到贾母桌子上坐下吃。
探春和宝琴二人吃完站起身来对尤氏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这么大桌子也吃不习惯啊。”贾母笑道:“那就叫鸳鸯、琥珀过来就便吃些,还做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那么多的人吃饭,非常有趣的。”又指着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过来同你主子一块吃,等你们离开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那就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开心地把两只手在前面握着,看着她们在桌上吃饭。忽然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便责问伺候盛饭的丫头道:“你怎么昏了头,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吃,怎么不盛我的饭?”那丫头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天增加了一位姑娘,所以缺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不能有一点儿富余的。”王夫人忙禀报道:“这一二年旱涝不断,田里收获的米都不能按原定数交上来的。这几样细米更缺少了,所以都可着人数做,吃多少领多少,生怕一时短缺了,市面上买的米不可口。”贾母笑道:“这真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粥啊。”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然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怎么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些够了,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吗?”在地上站着伺候的媳妇们听说,赶忙去取。一会儿,尤氏吃完饭下桌陪贾母闲唠,王夫人回屋去吃饭。
到了晚上七点多钟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天了,都回去吧。”尤氏方告辞出来。走到二门外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车帘子来,带着小丫头们直接先走回宁府那边大门口等着接车去了。
因为宁荣二府大门相隔没有一箭地远,而且两边看守大门的人得知两府有车辆来往,都马上到东西街口,把行人拦住,所以每次家常来往不必一定要严守外出礼规。媳妇们带着小丫头,只需几步便走过来了。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拉车,只用七八个小厮拽环推轮,轻松便把大车推拽过那边府门口来。
进入大门时,尤氏在车内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是来赴赌局的人所乘坐的,随向坐在车沿上的银蝶说:“你看,坐车的就这些,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娘老子挣下多少钱给他们挥霍,赌得这么开心。”一面说,车到了二门外下了车。到了厅上。贾蓉的妻子带领家里媳妇、丫头们,都提着羊角手罩手提灯迎接出来。这种灯也称手罩子,一种手持的带灯罩的提灯,下为朱油木托安把,中间点羊油蜡,外套六棱瓜形的纱罩。这种灯也是大明角灯的小型翻版,日常无风雨的时候使用很方便。尤氏笑道:“我总想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有机会。今儿挺巧,从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顺便偷偷瞧瞧。”众媳妇答应声,提灯在前面引路,尤氏让一个媳妇先去告诉在外面服伺的小厮不要声张,然后尤氏悄悄来到窗外偷看。只听屋里面相互恭维耍笑的声音虽多,但吆五喝六埋怨的声音也不少。
原来贾珍近来因为要守孝,不能到处游逛,又不能找妓、看戏作乐消遣,无聊之极,便想出了个解闷的办法。白天以练习射箭为由,请来各世家弟兄及诸位富贵亲友来比赛射箭。比赛开始说好:“随便乱射没有益处,不但技术不能长进,而且养成了动作不规范的坏习惯,必须立个奖罚标准,下个赌注,大家才有努力进取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的箭道内立了靶子,约定每天早饭后来射靶子。贾珍不肯出头,便命贾蓉来张罗局。来的亲友都是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厚富有,而且都年纪轻轻,是一帮游手好闲、斗鸡溜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因此大家商定,每天轮流坐庄张罗晚饭,省得天天吃贾蓉一个人的。这帮人天天张罗杀猪宰羊,炖鹅烤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想卖弄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饪。:临潼斗宝典故说的是春秋时秦穆公设谋邀请十七国诸侯至临潼赴会,各出传国之宝比斗,楚伍子胥在会上举鼎示威,制服秦穆公,借以比喻夸耀豪富、争强赌胜的行为。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也听说这件事,不明就里,反说这才是有正事儿,文既然已经耽误了,武就应当勤奋练习,况且贾家正是因武封侯兴家。随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饭后也过去,跟着贾珍练习一会儿射箭,才准许回来。
贾珍的本意可不在于此,又过了一二天,便渐渐以歇息臂力为由,晚间抹抹骨牌,赌个酒局,再往后开始赌钱。如今已经过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赌得时间长,赌胜于射了,而且干脆由抹骨牌改为斗纸牌、掷骰子,并设头家,夜里豪赌起来。家里伺候局的仆人也都能借此机会得到些好处,巴不得他们天天赌,所以都用心伺候,看场子保密,外边的人一概不知,赌局竟然越做越大、越做越正规了。
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赌博,所以,近来也参与其中。邢德全虽然是邢夫人的亲弟弟,但为人行事与姐姐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赌钱,寻花问柳,手中钱财肆意挥霍,待人确实没有二心,喜欢交往好喝酒的酒徒,不喝酒的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都一视同仁,无贵贱之分,因此大家都叫他“傻大舅”。还有薛蟠,早已是出名的“呆霸王”,头一个习惯送钱给别人的,见此场景怎么能不参与?在这一点上二人真是兴趣相投。今天二人凑在一起,都爱玩“抢新快”,说玩这个爽快。便找了两个人,在外间炕上玩“抢新快”;还有几人在地上的大桌上玩“打公番”;里屋间玩的是相对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在这里服伺的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厮,成年男仆到不了这里。
只见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陪酒的小男妓,都打扮得粉妆玉琢。今天薛蟠先输了一场,正没好气。他玩的这个赌局一场分为几局,一局规定几掷,幸好掷完第二场后,两场算下来不但翻本,反而赢了,心中又高兴起来。贾珍道:“先停会儿,吃点东西再玩。”又问那两桌玩得怎样。里头打天九的,算完了帐也在等吃饭。打公番的未玩完,都不肯吃饭。又不能催,贾珍便让贾蓉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打天九的那伙人先吃,让贾蓉稍后陪那伙儿打公番的吃。
薛蟠赢了,正在兴头上,便搂着一个男童妓喝酒,又让人拿着酒去敬傻大舅邢德全。邢德全是输家,没心情,喝了两碗酒便有些醉意,怪那两个男童妓只会缠着赢家不理输家了,骂道:“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天天在一起,谁的好处你们不沾?我只不过这一会儿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分三六九等不理我了。难道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有点醉意,那些输家的便不吱声,抿嘴偷着乐;赢家忙附和道:“大舅骂得太对了。这些狗娘养的就这习惯。”又笑着喝令两个童妓:“还不快给舅太爷敬酒赔罪。”两个童妓都是熟悉了这些套路,忙都跪下敬酒,扶在傻大舅的腿上撒娇说:“看着我们两个是孩子,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近;即便是活佛神仙,没钱没势了,不许去理他。你老人家不信,等会儿再玩,下一个大注,赢了,看看我俩对你是什么样子。”说得众人都笑了,都劝大舅道:“这孩子说的是实话。老舅一直是怜香惜玉的,怎么今天这样?若不喝这酒,他两个怎么有脸起来。”这傻大舅忍不住也笑了,伸手接过酒来说道:“若不是众位劝说,我再也不理这两个小崽子。我要不看在你两个平日怪可怜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蛋黄踢出来。”说着把脚往前一踢。两个童妓趁势爬起来,更加撒娇装傻,拿着碎花手绢,托着大舅的手,把那盅酒灌进大舅的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仰脖,把一盅酒都干了。拧了那两个童妓的脸一下笑道:“这会儿看着怪着人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往事来,拍着桌子对贾珍感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天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知不知道?”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私下不和睦,经常遭邢夫人厌恶,所以背后常有怨言。便故作惊讶的样子道:“没听说啊。”邢大舅道:“就为钱这个混帐东西。历害,历害!”贾珍劝道:“老舅,你手头也太松散了些。若可着老舅的意花去,有多少够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道我们邢家底细。我母亲去世时我还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个人,你令伯母年长,把持家产,她出嫁时,全部家产都带了过来。如今我二家姐虽也出嫁了,但她家境非常艰难窘迫。三家姐还在家里,我们一切开销都是这里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即便来要钱,要的也不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产也够我花了。无奈我拿不到手,他们就欺负我没钱,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唠唠叨叨,恐别人听见不好,连忙打断他的话劝解了几句。
窗外面的尤氏听得十分真切,悄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她亲兄弟还是这样说她,这就怨不得其他人了。”还要听时,打公番的那伙儿人也歇息了,要喝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也没听明白,先告诉我们,我们给评评理。”邢德全见有人问,便把两个童妓不理会他这个输家,只陪赢家的话说了一遍。一个年少的纨绔子弟道:“这样说,确实令人气恼的,怨不得舅太爷生气。”转头呵斥两个童妓道:“我问你两个: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也没有输丢了那家伙,怎么就不理他了?”众人一听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忍不住喷了一地饭酒水。笑道:“你这个鬼东西,动不动就满嘴粗鲁捣怪的话。”尤氏在外面悄悄地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帮没廉耻、挨刀子的,才扔了一会儿脑袋骨,就满嘴嚼毛了。再灌多了黄汤,还不知胡说八道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转身回房卸妆休息去了。到了四更的时候,贾珍他们才散局,贾珍到妾房佩凤那里去了。
次日早晨,贾珍一起来,就有人禀报说西瓜、月饼都准备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吧,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着去了。佩凤告诉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好,派人送去。一会儿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不出门?说咱们家有孝,明儿十五节不能过,今儿晚上还好,大家可以应个景儿,吃些瓜饼,喝点酒。”尤氏道:“我还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病了,凤丫头身体不好也倒在床上了,我再不过去,更没个人了。况且也没有空闲,应什么景儿。”珠大奶奶就是贾珠的妻子李纨。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推辞了众人,让他们等过了十六才来呢,一定要请奶奶喝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可不还席。”佩凤笑着走了。一会儿又来笑道:“爷说,晚饭也请奶奶一起吃,让奶奶无论如何早些回来,还叫我跟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啊,那早饭吃什么?快些吃完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他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吧。”尤氏问道:“今天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客人,不知是谁。”说话间,贾蓉的妻子也梳妆好了来拜见。一会儿摆上饭来,尤氏坐在上首位,贾蓉的妻子在下座相陪。婆媳二人吃完饭,尤氏便换了衣服,过荣府那边去,到晚上才回去。
贾珍果然煮了一口猪,烤了一只羊,余下的配菜及果品不可胜数,在汇芳园丛绿堂中摆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饭充饥,后举杯开怀,赏月取乐。将近一更时分,风清月朗,天地如银。贾珍一见,心里顿觉敞亮,便要行酒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都入席,在下座一溜坐下,猜枚划拳,尽兴畅饮。饮了一会儿,贾珍有了几分醉意,愈发高兴,便命人取来一支紫竹箫来,让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完又接着行酒令。
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醉已有八分。天气变凉,大家刚添加完衣服,正在继续饮茶喝酒,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的声音。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毛骨悚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兴许是墙外边人家发出的声音。”贾珍道:“胡说。这墙四周都没有下人的住房,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怎么能有人。”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越过墙去了。恍惚间听到祠堂里槅扇开合的声音。只觉得外面风声阴森森,屋里比先前更加阴冷起来,月色也不像刚才那样明朗,变得惨淡无光,众人都吓得毛发倒竖。贾珍的醉意也吓醒了一半,虽然比别人镇定些,可心里也十分疑惑畏惧,刚才的兴头一落千丈。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就回房安歇去了。
次日是十五日,贾珍一早起来,带领众子侄打开祠堂,行朔望之礼。朔,初一; 望,十五。 过去大家望族每逢初一、十五要到祠堂举行祭祖礼仪,叫做“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是照旧好好的,并未发现怪异之处。贾珍自以为是自己酒醉后错觉,便不提此事。行礼完毕,仍关闭上大门,看着仆人上好锁。
贾珍夫妻晚饭后方过荣府这边来。一进贾母房中,见贾赦、贾政都在坐着与贾母说闲话,开玩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都在地上站着。贾珍进来,一一与他们见过,说了两句客套话后,贾母让他坐下,贾珍方在靠近门口的小凳子上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贾母笑问他道:“这两天你宝兄弟的射箭技术练得怎么样了?”贾珍忙起身笑答道:“大有长进了,不但姿势好,而且拉弓的力气也大了。”贾母道:“这就行了,也别贪图蛮力,小心别伤着。”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天送来的月饼好吃,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不怎么样。”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做的,我试了试确实好,才敢做了送来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可能今年雨水太勤的原故。”贾母看了看时钟笑道:“这时月亮已经上来了,咱们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膀,带领众人一起往园中走来。
园子的正门都已经大开,吊着用羊角做成灯罩的羊角大灯。嘉荫堂前专门为赏月而建造的月台上,焚着由许多股香捆扎堆成塔形的斗香,点着大蜡烛,摆设着各种瓜饼及果品。邢夫人等一众女客衣着华丽,已经在堂里面等候了很久。堂外月光皎洁,地上铺着拜毯锦褥,四周灯光斑斓,烟云缭绕,香气弥漫,如仙境般华美的景象不可名状。贾母净手上香,仰首祭拜,大家都随后拜过。
贾母突发奇想,说:“赏月在山上最好。”便命人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临时摆设祭台。众人一听,急忙搬东西到山脊上的大厅那里去铺设。贾母先在嘉荫堂中喝茶少歇,说些闲话。一会儿,有人来禀报:“都准备好了。”贾母起身扶着人往山上走来。王夫人等忙劝说:“恐石阶上苔藓湿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石阶平坦宽绰,况且天天有人打扫,何不活动活动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面引导,两个老婆子手持两把羊角手罩灯紧随照明,鸳鸯、琥珀、尤氏等围绕在贾母四周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紧随,从山下曲折而上,不过百余步,便到了山的峰脊上那个宽敞的厅中。因为这个厅建在山顶的高脊上,所以取名凸碧山庄。厅前的平台上摆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个空间。桌椅形状都是圆的,特意取团圆之意。贾母在上面居中坐下,左首边坐着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首边坐着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边,下面还有半边座位空着。贾母笑道:“平日也不觉得人少,今天看来,咱们的人还是太少了。想当年,每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多么热闹。今天就太少了。想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还要在家里陪伴,不好叫来的。今晚就叫女孩们来坐那边吧。”于是令人把围屏后邢夫人等人席上的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晚辈一齐起身走到外边,让他们姊妹坐在里边了,然后他们几个在下方依次坐下。
贾母便命人折来一枝桂花,命一位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停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一个笑话。于是先从贾母传起,然后贾赦,下面按顺序一一接过。鼓声响过两圈,恰好在贾政手中停住了,贾政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悄悄地你扯我一下,我捏你一下,都含着笑要听贾政说的是什么笑话。贾政见贾母心情愉悦,只得奉承。正要开口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得不好笑,还要挨罚。”贾政笑道:“只能说一个,说得不好笑,也只好受罚了。”便笑着道:“有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为大家从不没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都忍不住笑。贾母笑道:“这个笑话一定是好笑的。”贾政笑道:“若好笑,老太太多喝一杯。”贾母笑道:“当然。”贾政接着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把他拉到家里去喝酒。不想喝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天才醒,后悔不已,只得回家赔罪。她老婆正在洗脚,听了他的话便说:‘既然是这样,你给我舔舔脚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她舔脚,未免恶心得要吐。她老婆一见便恼了,要打他,呵斥道:‘你这样轻狂!’吓得这男人忙跪下求饶说:‘并不是嫌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喝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所以今天胃里有些反酸呢。’”说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见贾母笑了,忙斟了一杯酒送给贾母。桌上的酒正是黄酒,贾母便借着贾政笑话笑道:“既然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喝多了反酸。”众人一听又哄堂大笑起来,只有贾琏和宝玉不敢笑出声。
笑声一停,又开始击鼓,接着从贾政传起,传到宝玉手上鼓声停止。宝玉因为贾政在坐,早已局促不安,花偏又传在他手上,心里想:“说笑话若大家不发笑,该说我没口才,连一个笑话都不会说,更别说是干别的;若说好了,又该说我正经的事儿不会,只会贫嘴,更不好。不如不说的好。”便起身推辞道:“我不会说笑话,求再罚个别的吧。”贾政道:“既是这样,限一个‘秋’字,作一首即景诗。若作得好,便赏你,若作得不好,明天小心。”贾母忙道:“好好的行酒令取乐,怎么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作的。”贾母只得说,“既是这样就作吧。”贾政命人取来了纸笔,说:“只是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字眼堆砌句子,要另有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一听,正对自己思路,立刻想了四句,写在了纸上,呈给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贾政这个态度,知道这首诗应当不差,便问贾政:“怎么样?”贾政想让贾母开心,便说:“难为他了。只是他不肯念书,词句到底还是不雅。”贾母道:“这就行了。他才多大,定要他做个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读书就更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回头命个老奶妈:“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从海南带回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回座行令。座上的贾兰见贾政奖励了宝玉,便离席也作了一首诗呈给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欣喜,立即讲解给贾母听,贾母听了也十分欢喜,忙令贾政也赏他。大家重新落坐,继续行起令来。
这次鼓声在贾赦手里停住了,只得先喝酒,然后说了个笑话:“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儿子,非常孝顺。母亲病了,各处求医求不到,便请了一个会针灸的婆子来。婆子本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所致,针灸针灸就好了。儿子慌了,忙问:‘心见铁即死,怎么可以针灸?’婆子道:‘不用针灸在心上,只针灸肋条就行了。’儿子问,‘肋条离心很远,怎么能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父母的心偏的很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贾母照样也喝了半杯酒,半天才笑道:“我也得找这个婆子针灸针灸就好了。”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赦一听,便知自己的笑话冒犯了贾母,贾母疑心了,忙起身陪笑边向贾母敬酒边解释。贾母也不好再提这茬,又继续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传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有长进,其不务正业的脾性与宝玉一样,所以也经常好看些诗词,专好研究奇仙诡鬼一类事情。今见宝玉和贾兰作诗受奖,便也技痒,只是当着贾政面不敢造次。现在赶巧花传在自己手中,便趁机也索要来纸笔,一挥而就一首绝句呈给了贾政。贾政看了,也感到惊奇,只是词句中还是带着不乐读书的意思,随不悦道:“可见是宝玉的弟兄了。说话作句总带有一股邪气,将来都是不守规矩准则,都是下流货。好在古人有‘二难’,你二人也可以称做‘二难’了。只是你俩这两个‘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的‘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现在弟弟又自以为曹唐再世了。”说得贾赦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二难”这个典故据说最早出现在《世说新语·德行》篇中的记载,说是东汉陈寔有长子元方和少子季方,元方之子和季方之子都说自己的父亲功德更高,争持不下,就去问祖父陈寔。陈寔说:“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这句话的意思是兄弟二人才德都优秀,都难得,难分高下。当然这里贾政是反用其意,
温飞卿名庭筠,与曹唐都是唐代诗人。温庭筠爱写浓词艳句,内容多为闺情。他恃才傲物,又好讥讽权贵,纵酒放浪。因此得罪权贵,屡试不第,一生坎坷,终身潦倒。曹唐少年出家当道士。后来还俗,屡次考进士不中。他的诗迷离缥缈,瑰奇多采。
贾赦还是把诗要来看了一遍,却连声称赞:“好!好!我看这诗非常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本来就不必雪窗荧火、勤学苦读。只要读些书,比别人稍懂些,可以做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工夫,反弄出个书呆子来。所以我喜欢他这首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给他。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将来这世袭的前程肯定跑不了你的。”贾政听了,忙劝贾赦不要再说:“他不过这样胡诌几句,怎么还谈论到以后的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会儿令。贾母对贾赦、贾政二人说:“你们和子侄们走吧。外头肯定还有相公们等着,不可轻视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走了,我和姑娘们再乐呵一会儿,也该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才停止了行令,和大家共饮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