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中初读《倾城之恋》,虽感文风有些许苍凉的意味,但都抵不过我对范白二人传奇爱情的迷恋。范柳原在当时的我心中属于理想的男性角色,他家境优渥、风度翩翩,浪漫又迷人。女主角白流苏也是美好的,她有“纤瘦的腰,小小的脸,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两人的爱情发生于战火硝烟中,颓垣断壁下。一个大都市的倾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在如此情境中作者轰轰然将两人的情感推向巅峰,成就一个圆满的爱情故事。巧妙而磅礴的构思,让当时的我深深惊叹于这场倾城之恋。
时隔几年,在了解了张爱玲的身世背景后再读《倾城之恋》,只觉作品里的苍凉大于圆满。与新时代相对立的,是白公馆的守旧与封建。父权制大家庭中的女性是卑微而可怜的,她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男性展开,挑夫婿成为她们最重要的事,她们明面上和谐,暗地里却为了挣得范柳原的青睐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作者犀利地点明女性群体的内耗,“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亲情于她们而言更是再淡漠不过,用光了白流苏的钱,她们就开始嫌弃她离了婚,拖娘家的后腿,甚至当面欺侮诋毁。在她们看来,离开了男人,女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白流苏向母亲求助,清醒之后才发现“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缺少知识,缺少技能的女性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最终只能落得这般归宿,也是一代又一代人循环往复的宿命,青春将消磨在这单调而无聊的日子里,一千年和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
比起对女性的同情和对父权社会的鞭挞,张爱玲的女性主义更多是在呼唤女性自身意识的觉醒。白流苏是有新时代女性独立意识的,丈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整日玩乐,甚至暴力相待,白流苏便果断离婚。家人对她倍加欺侮,她便与家庭决裂,敢于挣脱封建牢笼。然而,她又是无力的,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她终是要依赖于一个男人过好她的后半生,甚至于抛却自尊、委曲求全做范柳原见不得人的情妇。
在这种背景下再看这段倾城之恋,却是苍凉多于圆满了。范柳原是情场浪子,游戏人间,白流苏不过是他看上的女人之一。而白流苏也并非初涉情场的小女人,与其说在追求爱情,不如说是在追求一个可靠的长期饭票。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彼此都洞察事故、心知肚明,他们你来我往、相互试探,谈着一场看起来像恋爱的恋爱。俏皮的情话于范柳原是信手拈来的,无论是委婉含蓄的挑逗还是大胆直接的表白,他都会让自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中,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然而虚无飘渺的花腔于白流苏而言是不受用的,让看尽冷暖的流苏再付出一次真心太难,她自始自终要的都是一份保障,所以她时时戒备、处处当心。但要说他们之间毫无真心可言,又不尽然。情愫的开始或许是舞池的初见,既有东方沉静气质又带着西方主义果敢与决绝的女子让他倾心。自我的剖白发生在古老城墙下的对话,也许是因为罗曼蒂克的氛围,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曾受到来自家庭的创伤,范柳原难得地卸下伪装,谈论他的经历,他固执地,甚至哀恳地说“我要你懂得我”。流苏回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心里却惦念着自己在月光中的脸,美得渺茫......。唯一一次的真情大概是在电话的停顿处,很静谧的氛围,很缓慢的叙述,但是情感涌动着,“流苏不知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电话终是挂断了,流苏只觉得像是一场梦。这一次柳原没有说什么动听的情话,只是心平气和地问着:“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就好像夏目漱石的那一句“今晚月色真美”,未说出口的告白,隐隐约约的,或许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或许对他们二人而言,谈恋爱与“赢”相比都无足轻重。
如果不是那场轰炸,可能两人之间也就如此吧,流苏终还是输了的,在空虚的大房子里做范柳原的情妇。可就是因为那场轰炸,香港沦陷,“在这动荡的世界里,什么都不可靠了,唯有她腔子里的一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在这么一刹那间,他们彼此透明,彼此谅解,彼此深爱”。结局转得这么突然,这么意外,正所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时隔几年,再次品味“成全”二字,只觉不是祝福,不是意外之喜,而是厚重的无奈和悲凉之感。就如同张爱玲在《烬余录》中所写:“人们受不了,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一个自私的男子和一个自私的女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个人主义者无处容身,那不如结婚吧。看似主动地结合实则是寻求安全的被动之举,大团圆的外壳下是悲哀的内核。“柳原也不再跟她闹着玩了,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了,他完全把她当作名正言顺的妻了”,故事的最后流苏得到了她想要的婚姻,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而言,这大概也是最好的结局吧。